◎洼西

6

我磨磨蹭蹭順原路回到老柳樹下。天已經(jīng)黑了，面前高低起伏的土樓的剪影里，閃爍著幾星昏暗的燈光。一彎殘月高懸于巴姆山頂。

猝不及防間，阿媽從柳樹的暗影里撲出來，抱住我哭嚎。跟在她身后的，是打著手電的太吉老師。

阿媽哭喊一陣，推開我揚(yáng)手就要打，被太吉老師拉住。她們合力推搡拉拽著我回家。家里冷鍋冷灶。母親擦著眼淚數(shù)落我一番，半跪著點(diǎn)燃灶膛里干透了的青岡葉子。家的氣息在青岡葉子燃燒的聲響中彌散開來。這氣息里獨(dú)缺了父親的味道。我不由掉下眼淚。

太吉老師拉住我的手，目光里滿是憐憫。觸到她手心，我打了個激靈。那手心雖和她的目光一樣柔和，卻已經(jīng)涼透。

她沖阿媽說：“大姐，你別傷心了，孩子還小，會慢慢懂事的。”

阿媽直起腰來捶捶后背：“太吉老師，我聽你的。如果沒有你，他爺倆都讓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話的尾音是在哭腔里落下的，一陣啜泣又接了上去。當(dāng)著太吉老師，我知道她還有抱怨話沒說出來。

太吉老師拍拍我的肩：“鐵超，你阿媽已經(jīng)夠可憐了，你可不許再添亂！”

我點(diǎn)點(diǎn)頭，阿媽沒看見。我說好的，阿媽聽見了。

太吉老師指指壁板上的標(biāo)語問：“這就是你寫的那幾個字？”

我點(diǎn)點(diǎn)頭。

“看一遍就會了？”

“看了好多遍！”

她綻開笑容，對阿媽說：“你看，這孩子不僅聰明，還很實(shí)誠，長大了一定能出息！”

她又問我：“阿爸不在，家里就你和阿媽？”

我點(diǎn)點(diǎn)頭：“舅舅在巴姆山林子里拉大鋸掙錢。”

阿媽臉上的愁云終于蕩開，笑容不再凄切。在她轉(zhuǎn)頭的時候，眼睛里殘留的淚水在低瓦數(shù)白熾燈下閃閃亮。我心里的口子又裂開了一點(diǎn)。因?yàn)榘值氖?，我對阿媽的真正意義的疼，也從這一刻才開始。

阿媽指著灶臺頂上的烘架說：“老師，你看你昨天才給我?guī)Я艘路?，今天又拿來這么些東西，讓我怎么感謝你啊？”

我抬頭一看，一個簇新的竹籃放在烘架上，里面裝著臘肉。竹籃的白和臘肉的紅都很惹眼。城里身份的它們屈尊于黑乎乎的鄉(xiāng)村烘架，似乎有著道不盡的無奈與委屈。

太吉老師撫著我的頭，對阿媽說：“大姐，你就別見外了，鐵超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虧了吃的。我雖然也不富裕，但總比你們好過。遇到難處就讓孩子帶話給我，我有的，你們也不會缺。”

阿媽又抹起眼淚。這一回，她的眼淚是因?yàn)楦袆印?/p>

太吉老師伸個懶腰：“夜深了，我今天就住這兒了?！?/p>

我頭皮一麻——她要在臟兮兮的土樓里，陪我們度過一整夜！這將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一夜?。∥疑踔翍c幸自己逃了學(xué)，得以把太吉老師招家里來。

但問題是，我們讓她睡哪呢？

想到堆在“年繞”一角浸滿汗臭、油煙味兒的棉被和毛氈被，我就心里打怵。我覺得就算挑出家里最干凈的被子蓋在她身上，都會是一種冒犯。

阿媽也和我一個心思。她說：“這怎么成？這里太臟，你會睡不好的。一會兒喝過茶，我娘倆送你回縣城?！?/p>

太吉老師綻開笑容：“大姐你別跟我客氣，我也來自鄉(xiāng)村，你們睡得好的地方，我怎會睡不好？”

阿媽問：“老師，你老家是哪個寨子？”

太吉老師沒有回答她，歪著頭看看我，說：“同樣是生在灰塵里的孩子，鐵超可以睡好，太吉梅朵為什么就不能？我明天還想‘押’著鐵超上學(xué)呢，免得他又中途開溜?！?/p>

7

那夜，我迷迷糊糊做了些短夢，卻一個也沒記住。清晨起床，想到自己要在同寨孩子們艷羨的目光中，和美麗的太吉老師一起走路上學(xué)，我就開始心尖發(fā)顫。

然而早飯時阿媽的一句話，讓我的好心情回到了冰點(diǎn)。

阿媽說：“一會兒，我也得趕著‘嘎樂嘎’去畜牧站配種，我們一塊兒走吧！”

嘎樂嘎是一頭漂亮的花母牛。阿媽前幾天就念叨過，說縣畜牧站新近從遙遠(yuǎn)的漢地引進(jìn)了一頭大公牛，如果給嘎樂嘎配上種，來年開春，就會生出品種優(yōu)良的小牛。她說寨子里已經(jīng)有好幾家去配過種。她還嘀咕了一句：“這種事，女人怎么好去呢？”

阿媽似乎在太吉老師住在家里的這一夜，變得堅強(qiáng)了，要去做本來指望阿爸回來后做的事了。

于是，上學(xué)路上有了這樣一個畫面——我在前面背著書包牽著牛繩，阿媽和太吉老師走在后面，中間隔著漂亮的嘎樂嘎。因?yàn)槿バ竽琳镜么┻^縣城主街，阿媽特意穿了那件過節(jié)才穿的暗紅色的燈芯絨外套，里面是太吉老師送她的碎花襯衫。我怎么看都覺得她是按嘎樂嘎的樣兒打扮的。

同行的孩子們側(cè)身讓到路邊，放我們先行，打量我們和相互對視的眼光里透出戲謔和嘲弄。畢竟，畜牧站引進(jìn)大公牛配種的事，在孩子們中也不是秘密了。

我臉上熱辣辣的，拽緊牛繩加快腳步。阿媽和太吉老師緊跟在后。我知道她們也有些難為情。只有蒙在鼓里的嘎樂嘎，哞叫聲里透著新奇與歡快。

我唯一一次和太吉老師同路的美好清晨，被阿媽的糟糕主意給徹底毀掉了。

畜牧站墻皮斑駁的小窗里，一位吊著臉的黑瘦女人收了阿媽一塊五，遞出來一張紙條，朝配種小院方向努努嘴。她全程沒說一句話。我想，她會不會是個啞巴？不管是不是，看來這是一份啞巴都可以勝任的工作。

牽著嘎樂嘎走進(jìn)配種小院，三位戴黃軍帽的工作人員正在露天里圍著一張舊桌子聊天?？匆姲尯吞蠋煟麄兏`竊私語幾句，眼睛里多了一種光芒。

歲數(shù)大點(diǎn)的那位接過阿媽手里的紙條，草草看看，拉開抽屜丟進(jìn)去，眼光又脧回阿媽和太吉老師臉上，吩咐另兩人：“把大公牛牽過來！”

那兩人懶洋洋起身朝院內(nèi)的一個小鐵門走去。

他又問了阿媽幾句話，夾雜著漢語，咬音滑稽，吐字笨拙，像嘴里含著個嚼不爛的東西。他是本地藏族人，卻用蹩腳的漢語說話，以此展示吃著公家飯的“幸運(yùn)兒”的高人一等，哪怕干的是并不體面的活。當(dāng)然，也有點(diǎn)在阿媽和太吉老師面前賣弄的意思。

長大后，我發(fā)現(xiàn)這些人大多把這種半生不熟的漢語作為了家居用語，把孩子們一個個養(yǎng)成不會藏語的藏族人。有的還會以自己名字的首字為姓，不管與漢族百家姓是否相符，給孩子叫個“愛東”“曉紅”之類的漢名墜在后面，附庸自己并不太了解的時代。

如今回想起來，有時我會慶幸自己沒出身于那樣的家庭，得以擁有鐵超這個塵味濃烈的名字，任何時候，都能讓我在命運(yùn)的洪流中不費(fèi)勁兒地找到自己的影子。

那兩人一前一后把那頭健碩高大的公牛牽到嘎樂嘎身后。陽光剛剛照進(jìn)小院，公牛的影子占據(jù)了小半個院子。它雄赳赳躍上嘎樂嘎的后背，嘎樂嘎幾乎被壓塌了，發(fā)出一聲慘叫，四蹄在三合土上不停劃拉著調(diào)整姿式。

阿媽紅了臉對我吼：“拉緊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