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5月12日
列美平措詩歌讀札(上)
◎周俊鋒
守望和流離,無論是對腳下土地的堅守抑或是為了精神歸宿的遠航,在很大程度上卻共有著同樣一種摯誠與熱愛。何其芳在《樹蔭下的默想》一文中感喟,“是什么在驅(qū)使著我?是什么使我在稍稍安定的生活里便感到十分憂悒”,精神的羈旅與思想的搖蕩給了詩人最敏銳的感官,那無聲的土地卻使人備嘗內(nèi)心的苦悶煎熬,也正如列美平措的詩歌所言,“詩人最大的悲哀/ 來自莫名其妙的憂郁”。作為藏族詩人的列美平措對川西這片土地無疑愛得深沉,“雪域圣地”有著詞語之外無以言表的深沉與肅穆,當代少數(shù)民族詩歌如何審視時代以及自身?如果拋開既定的思維觀念而重新回到詩歌文本,觸摸列美平措詩歌中素樸真誠的“地方”與“我們”,或許能夠從解詩學意義上為我們帶來某些不同的閱讀感受。
地方:“我”與“我們”的身份建構(gòu)
那些融入生命體驗的“地方”,最終成為一種源頭書寫的印跡和精神意義上的原鄉(xiāng),“我知道故鄉(xiāng)的位置/我行走在我的土地”(《這時》),紙上的文字勾連起個人的感官體驗以及正在生成的主體性,詞語的書寫更聯(lián)系著詩歌的共時體。詩歌的真誠,在元詩向度上首先體現(xiàn)為一種詩人對土地以及詩人自身的真誠,進而觸及對詩歌的書寫和語言自身的回溯,通過對土地以及自我的審視從而獲得精神性的觀照與思想辨識,如列美平措在《無題》一詩中所說,“我如同我的詩/不加任何的注釋”。從這個意義上講,詩歌對地方的書寫間雜著一種流離與守望的文學沖突,“我”一方面對腳下的土地愛得深沉,而另一方面卻又渴盼隱匿或缺席,時刻遭受著“地方/文化”所因襲而來的記憶所傾軋,這種沖突與心理的抗爭將文字與文字背后的撕扯、拉鋸或現(xiàn)或隱地呈露出來,充滿詩歌藝術(shù)的張力。
試看列美平措詩歌中“我”所面臨的種種焦灼:“我”首先面臨的是對自我身份的質(zhì)疑和探詢,并在此基礎上尋求或建立一種持續(xù)的、有機的對話聯(lián)系;其次,這一潛在對象既包括自我身份的確證與歷史時空中個人的位置,同時也必然涉及個體與個體自身的內(nèi)在叩問以及“我”與詩歌或語言本體的精神思辨。因此列美平措的詩歌一方面需要解答的問題是——我是什么,而另一方面則進行延展性的思考——我想要什么,正是“我是”與“我想”共同織就了列美平措詩歌中“我”與“我們”的身份建構(gòu)歷程。誠然,這一身份建構(gòu)的努力是自始至終參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凝聚著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的執(zhí)著與艱辛的同時也深刻烙印著“地方”所具有的獨特資源和精神印跡?!拔沂鞘裁础甭?lián)系著詩人對地方與自身的辨認,更是詩人列美平措執(zhí)意探尋的詩歌母題,結(jié)合具體的詩歌文本來看:
“屬于我的真實形象/ 卻如一棵枯樹立于雪原/ 任風冷酷的目光肆意橫掃”(《風常截去陽光的熱量》P14)
“相信你不會愉快地接納我/ 我是一顆變異的種子”(《城市》P16)
“我的肺葉由紅到黑/ 我的面孔已經(jīng)蒼白如紙”(《架上的書》P50)
“我是一個堅定的意志/ 從亙古延伸于今天的足跡”(《路碑》P93)
“我已不知道/ 村里還有多少人/ 流著與我一樣的血液”(《在俄洛》P128)
不難看出,“我”對于自身身份的探詢是異常堅定的,同時回溯自身的歷程和精神追逐的道路漸漸合為一體,既充滿雪域荒原的風暴危險而又激勵著詩歌主體積極地面對,甚至坦然接受可能的“變異”與“冷酷”。個體對自身源頭真實形象的探溯,艱難險阻與滄桑變幻最終交織成為一種未知的惶惑與新鮮的期待,并在主體身份建構(gòu)的歷程中使得“我是”與“我想”成為相互勾連的特殊命題,例如下列詩歌文本:
“我始終渴求視覺新鮮的景觀/ 昨日的陰影卻總纏繞我的褲腿”(《那座碉樓》P8)
“我的升華,從此逆向行進/背離候鳥的規(guī)律 溯河而上”(《第一首》P163)
“每個終點又都不是我的終點/ 心在孤寂的軌跡運行”(《旅人》P90)
“我相信不會有人止步/ 牦牛不停止吁吁之喘息”(《路碑》P93)
“我猜想祖先寬闊的胸懷/ 怎樣被苦難填平”(《馱在牦牛背上的詩》P120)
詩歌抒情主體“我”所理想和希冀的追溯道路無疑是孤寂而決然的,永不停歇更不輕言放棄,詩歌自身即為一條精神的遠路并且聯(lián)結(jié)著地方與人們共通的文化記憶;而且,那些歷經(jīng)苦難和疼痛的洗禮之后沉淀下來的民族記憶和文化心理,恰恰是構(gòu)建和確證“我們”當下存在意義的有效方式,列美平措的詩歌用其特有的語言來詮釋“我”與“我們”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再結(jié)合列美平措的詩歌文本來看,其中不乏對共同體(“我們”)的詩性言說以及充滿思想辨識的真切抒寫:
“我們就是這樣過著日子/ 可稍有回憶 都疼痛難忍”(《廢墟》P15)
“在這片人跡罕至的土地/ 我們不知道明天的宿營地/ 帶多少糧食和飲水/ 我們才不被饑渴所累”(《想象的日子》P32)
“我們把自己關在屋里/ 沉浸于上個世紀的田園風情”(《陰雨季節(jié)》P42)
“而在我們漸漸淡去愛情的甜蜜/ 真正屬于我們的痛苦就接踵而至”(《一種感覺》P51)
“我會用槍去擊碎天空/ 然后 張開雙臂迎上前去/ 因為我們都誕生在/ 同一片神奇的雪域啊”(《寂靜的山岡》P104)
集體的知識經(jīng)驗凝結(jié)而成的文化記憶浸潤了疼痛、饑渴、創(chuàng)傷,從一方面來看,“我們”所感受更多的是一種痛苦和頹敗而非聚合和建設;但另一方面,由于地方的屬性和身份的建構(gòu)而使得“我們”血脈相通,哪怕是離散和流亡的族群一樣有著類似的、無可辯駁的生命印跡?!傲魍稣叽嬖谟谝环N中間狀態(tài),既非完全與新環(huán)境合一,也未完全與舊環(huán)境分離,而是處于若即若離的困境,一方面懷鄉(xiāng)而感傷,一方面又是巧妙的模仿者或秘密的流浪者”,因著雪域和血脈乃至文化記憶諸種要素之間隱秘的聯(lián)結(jié),地域、時間、個體勾連而成的共同體“我們”成為同時代人,在生存的同時持續(xù)辨認著個體的身份建構(gòu)。主體辨認的進程必然是艱辛而孤寂的,正如列美平措的詩歌所說,“我”只有通過藏匿自己才能夠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我僅是匆匆而過的路人/ 沒有讓人窺視心靈的必要/ 脊背被陽光暴烈的烘烤/ 靈魂在陰影中熟睡不醒/ 而我無需向誰袒露什么”,隨之潛藏的不單是靈魂與人性的秘密,更包含自然的隱秘與不可言說的詩性之光。
自然:生態(tài)的風景書寫與文化記憶
如果我們繼續(xù)沿著上述解詩學的思路前行,不難發(fā)現(xiàn)“我”與“我們”的精神姿態(tài)和觀看方式凸顯出別有意味的共性特征,即自然風景的特殊內(nèi)涵。在列美平措的詩歌書寫中,地方記憶和個體身份相互夾纏的抒情背景是雪域自然,而同時雪域自然不自覺地成為與之并行的言述主體,生態(tài)和風景重新具備與個體精神相同重要的意義。“我”與“我們”領受著自然的福澤,隨著時間的流轉(zhuǎn),“綠了又黃的是草地,/ 涸了又漲的是河流”(《有些事》),詩歌的抒情主體身處于歷史嬗變與茫茫人海中,無法抗拒的同時又無法確證自身的存在。雪域自然成為身體和靈魂最后的棲息地,“我們”沉浸于上個世紀的田園風情而且有著始終“無法排遣的憂郁”(《陰雨季節(jié)》);同時雪域自然隱秘地聯(lián)結(jié)著“我們”的血脈、古歌、情緒,聯(lián)結(jié)著“我們”共同的記憶,正如列美平措《古歌》一詩中所說的那樣,“我理解隔膜來自關閉的心靈/ 但流淌于血脈中共同的血液/ 將穿越一切人和自然的阻礙”,雪域和自然成為某種集體意義上的精神原鄉(xiāng)。
生態(tài)意識與自然精神引起諸多學者的思考和關注,在汪樹東的觀念看來,當我們開始反思人類文明或歷史世界時,處于機械和慣性而將當下的精神貧瘠與生存困境歸咎于外部的歷史世界,“似乎認為文明只是歷史世界對自然世界的持續(xù)反動;而人的惟一出路就是返回到自然世界,以自然世界中的種種價值意向來為人類文明重新奠基”。值得進一步思考的問題是,雪域自然的無言與個體心靈跋涉的憂郁形成一種內(nèi)在的契合,自然精神以及其彰顯的價值取向與自我身份的確證無疑是艱難的。自然物象與個體情緒、精神信仰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荒野、河流、風暴、太陽、高原、季節(jié)、草原等自然物象浸染了詩人列美平措誠摯而熱切的生命經(jīng)驗,“我”在夜的草原摸索,感受著兩腳踏進冰水;江河沙啞喉嚨,而遠處的雪山緊縮眉頭;大雨頃刻間降臨,沖撞著被壓抑的心境……雪域自然圣潔而高遠,同時雪域自然有著寒風的肆虐與流水的無情,充滿著情感精神的沖突與張力,詩歌的抒情主體面臨著心理的緊張與焦灼。
“牦牛”被詩人比作“高原的舟楫”,如若沒有草原則丟失掉行進的方向,同時牦牛有著“生存千年的經(jīng)驗”,成為草原人們精神的慰藉;而另一方面回到草原生活的場景中,牦牛在詩人列美平措筆下留存著古老的野性,牦牛夾著滴血的尾巴正在吃草?!疤枴币环矫嬉驗楦哌h明亮的光芒而被禮贊,“在高原的陽光下/ 一切純凈又自然”(《高原的太陽》),但同時“所有的榮譽也歸屬于她/ 秧苗陷入泥土 生命垂危/ 土地干裂的嘴 渴求雨露”(《旱季》),在精神跋涉的旅途中,抒情主體“我”偏愛的是背向太陽的行走,咀嚼的是太陽背后沒有被照射到的那片“憂郁”。
“別相信流水無情的謊言/ 與河流相交成為它的朋友/ 最終你將結(jié)識大?!保ā秳e相信流水無情的謊言》P20)
“與命運的河流相比/ 它們順暢得太讓人失望”(《河流》P24)
“即使將自己的房屋構(gòu)筑于荒野/ 風 也無力侵蝕我心靈的世界”(《風只是季節(jié)的預言》P22)
“草原被緊緊勒住了呼吸/ 猛獸也發(fā)出驚恐的呻吟/ 而你仍舊繼續(xù)發(fā)泄 直到/ 你窒息于自己的發(fā)泄里”(《荒野的變奏》P159)
“草原曾在哄鬧里錯亂腳步/ 蒼涼和荒蕪在悲哀中徘徊”(《時代》P95)
“秋天不愿離去/ 秋雨是它乞求滯留的淚/ 我們被季節(jié)捆綁”(《秋天不愿離去》P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