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最高的樓下，正面是醫(yī)院的大門，市中心花園位于大門右側(cè)，左側(cè)為花園巷入口，巷子旁是高檔的購物中心大樓，屬全市第二高大樓。大樓十層以上是報社和一些公司、集團(tuán)公司寫字樓。購物中心大樓里，歐式螺旋吊燈發(fā)出金光，照著細(xì)膩潤澤的大理石地面，照著女人的頭層牛皮高跟鞋，照著男人的鱷魚皮鞋，照著衣櫥里那些萬元的高檔服飾。購物中心大樓外的廣場，停著他們的百萬轎車。

       ◎格尼

      購物中心的大屏幕開著，尊客理發(fā)店的旋轉(zhuǎn)霓虹燈開著，大刀回鍋肉的招牌燈開著，銀行的電子屏幕開著，醫(yī)院的電子屏幕開著。這些燈光透過霧霾照在劉鳳蘭身上。

      劉鳳蘭躺在醫(yī)院臺階下方，穿得灰舊，身下鋪個氈墊，薄得能見到盲道上的凸起。氈墊有些短，顧了頭，腳在外面，顧了腳，頭發(fā)便鋪在水泥地上。昨天下了些霧雨，今天下霾，劉鳳蘭的頭發(fā)黏在泥糊糊的地上，遠(yuǎn)到尼伯利亞的寒流，祖國西部的風(fēng)沙，近到省城春熙路的黏痰，再到市醫(yī)院的廁所，花園巷外溢的下水道，整個世界的寒氣和臟污都沿著劉鳳蘭的發(fā)梢逼近身體。

      劉鳳蘭躺下來，那些來來往往的腳到了跟前便要做個轉(zhuǎn)折，中國人的腳走過去了，韓國游客的腳走過去了，印度學(xué)生的腳走過去了，美國外教的腳走過去了。無數(shù)只腳走過去了，無數(shù)只腳走過來了，無數(shù)只腳拐了個彎。有些不情愿拐彎的人嘴里嘟噥說：“這是人躺的地方嗎？”有人停下掏出毛票，沒看到爛碗或破盆，又揣回去。

      幾位婦女輪番來到劉鳳蘭身邊，手里舉個十字架形狀的木牌，向劉鳳蘭講話。

    “歇旅館，要不要歇旅館？”

    “便宜喲，兩小時四十塊?！?/p>

    “跟我走吧，給你便宜十塊，算你三十，有熱水，安逸得很?！?/p>

     劉鳳蘭一次次被吵醒，都朝她們擺擺手。之后，干脆頭也不抬了。有位婦女生氣地說：“是個死人。”

     過一會兒，城管來了，攆劉鳳蘭。有著稚嫩臉頰的年輕城管員好心告訴劉鳳蘭：“找個好地方睡多舒服?！?/p>

     劉鳳蘭站起來以后，醫(yī)院保安死死盯住她，劉鳳蘭往醫(yī)院里走，保安便跟著走。醫(yī)院過道安了病床，沒地方躺，樓道太陰冷，停車場不能躺，外面的長椅總是滿著，又不能離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的丈夫太遠(yuǎn)。兩天兩夜沒合眼，劉鳳蘭實(shí)在太困，身上那點(diǎn)錢，怎么也不能花在睡覺上。午后是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候，劉鳳蘭選擇這個時候打打盹，身體不至于垮下來。劉鳳蘭拎著破氈墊站在醫(yī)院大門口，呆呆望著來往人群。保安見她沒動靜，便  走回去。過會兒又走出來說：“你去后門歇吧，巷子里沒人管?！?/p>

      劉鳳蘭朝著保安手指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停尸房，看見了后門，看見了和停尸房一墻之隔的鄭四方餐館，看見了和傳染科一墻之隔的周幺妹雜貨鋪，看見了鄭四方餐館前的報刊亭，最后向右轉(zhuǎn)個彎看見了廢棄的方形花園。霧霾天，太陽也有個方向，午后的濁光恰好抵達(dá)廢棄的花園，那面斑駁臟污的墻，有了些許暖意。劉鳳蘭收拾了花園里的垃圾，鋪開氈墊靠著墻躺下去。在墻的里面，醫(yī)院的停尸房內(nèi)停放著一具女尸。她們隔墻躺著。死了的人躺在潔白平展的床上，活著的人躺在廢棄的臟污之地。

不管怎樣，霾正散去，漸漸散去。

       中午十二點(diǎn)四十八分，醫(yī)院后門響起了鞭炮聲，停尸房送走了一位逝去的人。接著，醫(yī)院前門響起了鞭炮聲，慶祝一位病人康復(fù)出院。同時，兩百米外的宇帝大酒店門口也響起了鞭炮聲，一對新人的婚禮正式開始。

后門鞭炮的碎屑飛濺到鄭四方餐館門前，蹦到李記者腳下。李記者不愿坐在餐館里邊，嫌棄墻的那邊停著尸體。李記者選擇門外的桌子。李記者見到鞭炮碎屑，一邊挪開了他的腳，一邊把寫好的菜單摔給服務(wù)員小玉。

      “快點(diǎn)給我收拾干凈?！崩钣浾邊拹旱卣f。

       小玉送了菜單跑出來掃地，李記者說：“快點(diǎn)上菜，等半個小時了?！?/p>

       小玉說：“不是剛點(diǎn)嗎？”

       李記者說：“什么剛點(diǎn)，誰告訴你的，我說半小時就半小時?！?/p>

       小玉瞪李記者一眼，李記者說：“你啥子態(tài)度，叫你老板過來?！?/p>

       鄭四方甩著大褲襠從里面跑出來，潑掉李記者面前冒著熱氣的茶，換了一杯新的。

       鄭四方說：“李老師，稍等下，馬上就來。”

       李記者說：“馬上，馬上，天天馬上?！?/p>

       鄭四方說：“馬上，馬上?！?/p>

       鄭四方進(jìn)廚房催菜，聽見江師傅對著李記者寫的菜單大罵：“又是那龜兒子，寫爛字，還不如小學(xué)生，還喊他老師，錘子老師?！?/p>

       鄭四方說：“你娃給我小點(diǎn)聲?！?/p>

       江師傅說：“怕他個錘子?！?/p>

      李記者喊：“我的菜，快點(diǎn)，快點(diǎn)。”

      鄭四方說：“快點(diǎn)，李老師的菜。”

      李老師的菜要有三足，分量足，油量足，肉量足。（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