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明網 2022年08月02日
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是中國社會用兩千多年的時間固化某一個特殊的日子,一年一度每到這一個時間節(jié)點上,以節(jié)日的形式提醒人們進行一些儀式、完成一些禮俗。節(jié)日的存在,是為了傳達獨屬于這一個日子里的文化內涵和精神內核。如果我們在過節(jié)的時候,完全忽略了節(jié)日承載的精神主旨和文化傳統(tǒng),那么就失去了“過節(jié)”的本來意義,就喪失了“節(jié)日”的民族特性。
七夕節(jié),現(xiàn)在被廣泛稱作是“中國的情人節(jié)”,這更多是出于商家宣傳的需要。其實要論“中國的情人節(jié)”,應該首推上元節(jié),也就是元宵節(jié)。在這一天,年輕的女孩子們可以借賞燈、游街的風俗習慣自由走出家門,從而悄悄完成她們向往中與情人的約會、或是期待中與良人的邂逅。因此歐陽修的詞形容上元燈節(jié)的晚上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所謂的情人節(jié),那必須要有男女見面約會的實質意義。
而七夕節(jié),顯然不具備這種條件。七夕節(jié)是女孩子們在自家庭院中度過的節(jié)日,頂多只能是閨中女子充滿對愛情的渴望、對婚姻的期許、對幸福的寄托,并不能像牛郎織女一樣實際相會情人。因此,七夕節(jié)對愛的愿望,是女孩兒對夢中人的單相思,是女兒們對織女星的空許諾。
那么七夕節(jié)傳承的內涵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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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節(jié),首先是乞巧節(jié)。
傳說中,織女在天上的職責是編織云彩。既然她是天上的紡娘,自然要有超于凡間的紡織技藝,她所織出的,是美麗的云霞。
一次織女下凡,結識了勤勞樸實的牛郎,二人結為夫妻,育有一兒一女。但天帝發(fā)現(xiàn)織女私自與凡人成親,便將她押解回天庭。牛郎在老牛的神力幫助下,用扁擔挑起一兒一女就上天追尋織女,就在二人即將相會的時候,王母娘娘用金釵在他們兩人之間劃出一條銀河,讓牛郎織女遙遙相望、不可渡河。但是喜鵲被他們的愛情所打動,每到七月初七的夜晚,便以成千上萬的雀身搭起一座鵲橋,讓牛郎和織女得以一年一度相會一次。
在七夕之夜,因為民間故事稱織女能和牛郎相會,這是一個屬于她的特殊節(jié)慶,她可以讓人間一窺仙蹤、可以把好心情灑落凡塵,所以女孩子們便在這個夜晚拜求織女,希望她能把自己作為天庭紡娘的心靈手巧也分落給凡人一些。七夕節(jié),由此開啟了“乞巧”的主題。
七夕之夜,女孩子們在自家庭院中通過一些風俗活動來過節(jié):
她們要祭拜織女、向織女訴說心愿;然后和閨中密友進行對月穿針、水面投針的游戲,看誰先把線穿過針別、誰放置在水面上的繡花針不沉底,誰就獲得了最好的運氣和巧勁兒;之后,在夜風吹拂中,她們分別躲到葡萄架下盼望聽到牛郎和織女的情話,期待得到姻緣天賜的眷顧;她們還會捉一只蜘蛛養(yǎng)在小盒子里,在第二天一早打開盒子比較誰的“喜蛛”吐絲織網最多、就預示著誰得巧最多。
整個七夕節(jié)的乞巧過程,唐人祖詠都寫成了一首詩《七夕》:
閨女求天女,更闌意未闌。
玉庭開粉席,羅袖捧金盤。
向月穿針易,臨風整線難。
不知誰得巧,明旦試相看。
這首詩,就完整地敘述了七夕乞巧風俗中祭拜織女、穿針投針、養(yǎng)喜蛛比蛛絲等活動。
所以,七夕節(jié),是屬于閨中女兒的節(jié)日,是未出嫁的女孩子們,乞求心靈手巧、祈望幸福姻緣的一次大型許愿會;而她們過節(jié)的場所,也是在自家院子里完成的。
而這樣的“乞巧節(jié)”就反映出了一些問題:
為何古代女子要專門特定地去“乞巧”呢?
為何只有女孩兒家才乞求心靈手巧呢?
為何當今的女孩子早已經沒有這樣強烈的乞巧訴求了呢?
——這就是源于古今社會生產方式的不同,生產方式決定了思維方式。中國古代農耕社會,男耕女織、自給自足,是最為主要的社會生產結構。所謂“士農工商”的階層劃分,除卻極少數的知識分子,農業(yè)勞作者是農耕文明社會中的最重要保障。 因此,女性“乞巧”,就反映出女性群體在男耕女織的社會結構中要承擔起“女織”這半邊天。
乞求自己更為心靈手巧一些,是希冀著自己的勞動能力更強一些。
所以,女性乞巧,第一,是為了社會男耕女織的生產方式。
對這種社會生產方式的高度重視,歷代政府都從國家層面去廣泛號召。每當開春,作為一國之君的皇帝,會帶領文武百官到先農壇祭谷神、親事農耕,而后妃則到先蠶壇拜蠶神。 這就是以國禮的高度為天下人做出男耕女織的表率。
男耕女織,是我們今天都市生活中常常忽視的、卻是農耕社會生活中必須重視的要務,“女織”代表“豐衣”,“男耕”代表“足食”,保證男耕女織的農業(yè)秩序,才能確保整個社會的豐衣足食。
所以最美的鄉(xiāng)村畫面,就是宋代翁卷《鄉(xiāng)村四月》詩里說的:
綠遍山原白滿川,
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
鄉(xiāng)村四月閑人少,
才了蠶桑又插田。
春回大地、綠滿人間的時節(jié),鄉(xiāng)村四月人人都在忙碌農事,女子“蠶?!?,男子“插田”。
這種農忙的腳步,恰恰是繪制“盛世無饑餒”的畫筆。一方面,男耕女織,確保了社會未來的衣食無憂;另一方面,能正常務農,也說明了社會當下的穩(wěn)定和諧。
所以對女子“乞巧”的提倡,是農業(yè)文明社會發(fā)展的要求。
女子乞巧,第二,因為這是女性必須掌握的生存技能。
對于勞動婦女來講,從事蠶桑紡織,代表著女子勞動力的貢獻,當然是必要的;然而對于不需要用勞動去換取生活的貴族女性來講,社會對她們“女織”的要求也并未放松。
比如《牡丹亭》中,杜麗娘的父親要求她是“假如刺繡余閑,有架上圖書,可以寓目”,作為官宦之女杜麗娘,閨中功課首先是“刺繡”,其次才是“詩書”。
貴族女性雖然無需靠紡織刺繡維持家計,但是必須嚴格遵循社會提倡的婦德要求,不能脫離整體社會對于“男耕女織”的秩序維護。因此,她們“乞巧”,不是乞求勞動成果的達標,而是乞求婦德要求的高分。
再如《孔雀東南飛》里描寫的劉蘭芝,詩書禮樂樣樣精通,顯然出自高門大戶,但是也必須熟練掌握“女織”技藝。詩中她的自敘就是: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
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
十七為君婦,心中??啾?。
君既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
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
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
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
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
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
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劉蘭芝是先通“織素”、“裁衣”,才學“箜篌”、“詩書”,可見針織女紅才是女性基本技能。所以現(xiàn)在很多穿越文里幻想女主角穿越到古代,不會女紅、不摸針線還能引以為傲、沾沾自喜,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那代表著一個個體對整個社會秩序的挑戰(zhàn)和破壞。
而劉蘭芝出嫁之后,婆婆也是用整日織布來苛待她??梢?,女孩子“乞巧”,出于這是無論任何階層女性、都必須掌握的生存技能要求。
女子“乞巧”心愿的第三個原因,是為了家庭有所保障的生活質量。正如前文所說,男耕女織的勞作畫面,在農耕社會中,是一種和平安定、美好生活的象征,只要男女各自勤勤懇懇,就有希望耕耘收獲、奔向富足。這是一種腳踏實地的幸福。
因此,黃梅戲《天仙配》里演繹的董永和七仙女,最著名唱段就是夫妻二人洋溢著幸福笑容唱道“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 這是由于,只要一個家庭能夠安穩(wěn)進行著勞動付出、只要他們獲得了踏實耕織的機會,就有辛勤過后收獲幸福的奔頭。
而在一個平實家庭走向富足的過程中,女性是否具備優(yōu)異的勞動能力,能紡織耕種也好、能操持家務也好,都極為重要。
所以女子在七夕節(jié)的“乞巧”,是通過祈求自己心靈手巧,進而企盼自己對于社會要求的達標、祈禱未來家庭的安定富足。
(二)情人節(jié)
七夕節(jié)之所以也被喚作是“中國的情人節(jié)”,是由于牛郎織女的愛情故事參與了其中。牛郎織女的故事被稱為中國四大民間故事之一,至少在西漢初年,這個神話傳說就已經盛行于民間。漢初的《古詩十九首》中就寫他們的故事說: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傳說講,牛郎父母早亡,被哥嫂趕出家門,只與一頭老牛為生。老牛有靈性,促成了他和下凡織女之間的情緣,牛郎織女遂結成恩愛夫妻,育有一兒一女。但天庭發(fā)現(xiàn)了私自下界與凡人成婚的織女,將她押解回上天,牛郎在老牛的幫助下用扁擔挑著一兒一女追趕織女。就當夫妻二人將要會合的時候,王母娘娘用金釵在他們兩人之間劃出一道銀河,讓他們隔河相望而無法相親。最后,是喜鵲有感于牛郎織女的愛情,每年七月初七,成千上萬的喜鵲在銀河上搭起一座鵲橋,牛郎織女才能一年一度相會一次。這就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p>
我們看故事的人,總是憤恨為何天庭要拆散一對恩愛夫妻,總是不滿為何王母娘娘要設置障礙。 其實,這樣的故事,正是以形象化的演繹,傳遞著真實化的道理,那就是:
人生永遠存在著情欲和法理之間的對立沖突,情與理,是相生相伴的一對矛盾。
天條規(guī)定仙人與凡人不能結合,這代表的是法理;
織女與牛郎就是要兩情相依,這代表的是情欲;
押解織女回天庭,這象征著法理的執(zhí)行;
銀河劃下的距離,這象征著人世間總有逾越不了的距離、現(xiàn)實中總會存在的障礙;
而一年一度得以相會一次,就是在情與理之間留存的彈性空間。
所以探討天人和凡人之間能不能結合、追問牛郎和織女能不能在一起,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任何時代、任何社會、任何人,都要不得不去面對情與理之間該如何抉擇、如何平衡的考驗。
如果偏重情欲多了,就必然要交付法理的代價;
如果背負法理多了,又必然要償付情欲的喪失。
對于社會規(guī)律也是這樣。有時候情欲泛濫,就宣揚“存天理,滅人欲”;有時候法理沉重,就開始倡導解放人性、肯定人情,比如歐洲文藝復興的發(fā)起、中國《牡丹亭》的產生,等等。
法理和情欲也可以不是決然對立的,而是互相平衡的關系。比如這個民間故事里,王母娘娘連銀河都能造就,難道打散一群喜鵲做不到嗎?當然不可能。但是她和天庭偏偏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允許了鵲橋的存在,讓牛郎織女有一個宣泄情感的通道,讓世人也有一個圓滿喜劇的寄托。這就是情與理之間重疊餛飩的一個合理空間。
閨中女孩兒們遙想著牛郎織女的掙扎與幸福,也在七夕的星空下許愿,希望為自己求得一份好姻緣。所以,與上元節(jié)的“情人會”不一樣,七夕節(jié)只是“情人盼”,是沒有約會、沒有情郎、沒有愛情的空想階段。
其實,女孩子們的乞求許愿,與其說她們在求一段愛情,不如說她們是在求一個良人,更不如說她們是在求一個人生。
這就涉及到古人的生活方式與婚姻觀念:
在古人看來,女兒在家是客,是暫居于娘家,只有當她出嫁、嫁到了終身仰仗的夫家、嫁往了托付整個大半生的外姓家庭里,那才算是“有家”。所以: 女有夫,就叫“有家”;相對應的,男有妻,叫做“有室”;男女成婚,雙方共同組成了“家室”。
因此,女子出嫁,叫“歸來”,是回歸到了命中注定、三世有緣的屋檐下。古語稱女孩嫁人,就叫“之子于歸”。
在《詩經》里的一首賀新娘曲《桃夭》,是為踏出閨門的新娘子送上的一首賀歌,里面就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宜其室家?!?/p>
女子歸來,家室完整。因此,女人成婚,是將終身賭注給了她要陌生面對的丈夫以及她要只身融入的夫家。所以閨中女兒期許未來的姻緣,說她們甜蜜幻想愛情那是奢侈的,她們緊張揣度丈夫與夫家,那才是真實的,因為那個男人、那個夫家的好壞,決定了她無可悔改、不可轉圜的下半生命運。
七夕節(jié),是我們臆想中的“情人節(jié)”,但古代女子甚至無緣言情、無心癡盼“情人”,只要命運賜給她的能是一個比較好的“良人”,那就是姻緣善待了她的人生。
七夕的“情人節(jié)”,如果兩心情熱,那就是“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如果心境秋涼,那就是“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但無論如何,這一個“情人節(jié)”的本質:
從牛郎織女的本源苦情算起,就是一個相思相望不相親的節(jié)日,是苦中作樂而已的暫時私會;
從女孩兒的閨中歲月看,又是一個望穿秋水候良人的節(jié)日,是沒有良人時的一廂情愿。
所以秦觀最著名的宋詞《鵲橋仙》形容這一個情感節(jié)點,也只好半是安慰半是無奈地說:“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若兩情相悅,自然還是朝朝暮暮的好,何必常做久別離;
若兩心相依,每一天便都是幸福情人節(jié),不需要特定日期的苦盼。
所以,七夕節(jié)的風俗,古代女孩的乞求,無論乞求心靈手巧也好、乞求良人姻緣也好,都有無限辛酸在其中?!?那樣苦苦地求盼,那樣深深地許愿,那樣迷信地通過游戲來求一個吉祥預兆,正是說明了女性不能自主命運、不能把握幸福的悲哀。
而今天過七夕節(jié),很少有人再“乞巧”了,但是反而,我們的時代靠女性的投身職業(yè)、女性的自主婚姻,完成了古時女子在星空下專注乞求的幸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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