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紀

分山到戶之后，每年臨近摘油茶的時節(jié)，村莊就變得焦躁起來。期待與不安的情緒在暗暗地發(fā)酵。

一般情況下，油茶的傳統(tǒng)開摘日子有兩個：寒露與霜降。前者采摘的油茶，俗稱寒露子，后者則稱為霜降子，并以此作為油茶品種的兩大分類，二者的成熟期恰好相隔一個節(jié)氣。這兩種油茶，只有在最佳的采摘日子，油茶胚才會完全成熟，里面的籽粒飽滿黑亮，油光可鑒，此時油分最足。在我的故鄉(xiāng)八公分村，油茶多為霜降子，只有少數山嶺的品種是寒露子。

摘油茶是繼盛夏“雙搶”（搶收早稻，搶插晚稻）之后，又一件特別忙碌而繁重的農事，每個村莊，每戶人家，都尤為重視。圍繞摘油茶的各項準備工作，也在采摘前的十天半月就陸續(xù)展開：趕圩買籮筐、買油茶簍子、買篾簽、買籮繩、買扁擔；修曬坪；干塘捉魚，烘制干魚塊；炒花生，挖一些紅薯……

各種小道消息開始在村莊里流傳，有的說，鄰村某某地方有人挑籮筐上山了；有的說，遠地的油茶山已經有外村人偷摘了；有的說，白天看到某人上了山，躲在山上摘茶子，茶子藏在隱蔽處，待日后再挑下來……雖是捕風捉影，卻全都說得有鼻子有眼。村莊愈發(fā)躁動起來了。

昔日在生產隊時期，摘油茶是集體行為，附近各大隊各生產隊通常會統(tǒng)一協調，在傳統(tǒng)的采摘日子，才上山開摘。分到戶后，每家都有幾處油茶山，大小不等，遠近不同，家家戶戶各自為政，生怕自家動作遲了會吃虧。因此，越是臨近開摘的日子，鄉(xiāng)人越加緊張，風聲鶴唳。有的年成，距離傳統(tǒng)開摘日還有幾天，村里原本風平浪靜的，上午或午后突然來一陣謠言，俗稱喊風，各家頓時聞風而動，匆匆挑了籮筐，急急忙忙就直往山嶺趕去，陡然間就拉開了摘油茶的序幕。

那時，我家的兩處油茶山，大的一處在村前的對門嶺，另一處小的，離家有五六里山路，中途要經過兩個小村和一座水庫。早幾年，我們家摘油茶，都是先摘遠地的那一片小茶山，通常要摘兩天，每天清早蒙蒙亮，我們就吃了飯，從家里出發(fā)，籮筐里挑了鼎罐、茶壺、碗筷、米、腌辣椒炒干魚塊、炒花生、燜紅薯。要是不下雨，午飯自然是在山上吃，挖了簡易土坑，架上鼎罐，就能燒火煮飯，山間有的是干柴與流泉。摘下的油茶，我們要及時挑回村，倒在自家曬坪，來回一趟就是十幾里山路。我那時年紀尚小，但也得挑一小擔茶子，跟著姐姐，走走歇歇，磕磕絆絆，肩膀壓得無比疼痛，滿面愁容。一天下來，全家人都疲憊不堪，要很晚了，才摸黑進屋。

摘油茶是重體力活，我們家勞動力弱，往往是這片小茶山還沒摘完，村前那片大茶山的周邊，已經有人采摘，并渾水摸魚，到我們家山嶺上偷摘油茶了。父母總是為此焦急發(fā)愁。以后二姐出了嫁，家中勞力更少。為了保全那片大的油茶林，父母索性放棄了那處遠地的油茶林，任其荒蕪，任由他人明摘暗偷。

二姐出嫁時，我正上高中。之后數年，我讀中專，參加工作，三姐也出嫁外鄉(xiāng)。父親雖已年邁，但依然執(zhí)著于村前這片大茶山的管理，每年要將茶山挖墾一遍，不計時日，不辭辛勞。這片油茶林沒有辜負父親的汗水，長得郁郁蔥蔥。只是每年霜降時節(jié)，望著豐收的這片林子，父母又是喜，又是愁。

曾有多年，每當村里摘油茶時，父親就會花一塊錢到別人家打電話告訴我。他語氣焦急而簡短：“趕快來！摘油茶了！”那時我在縣城工作并成家，得到了消息，趕緊請假，帶著妻兒急切地坐車趕回家。那些年，好在我二姐嫁在本鄉(xiāng)，他們家油茶也不多，她和二姐夫總會及時趕來幫忙。我的舅舅和表弟，我的岳父和妻哥，有時也遠道而來援助。即便如此，我家的這片油茶山，通常也需要摘五六天，摘下幾十擔茶子。

摘油茶最怕遇著下雨，北風呼嘯，天氣嚴寒。身上即便披了薄膜，或穿了雨衣，時間一久，渾身內外都要濕透。伸手攀住樹枝采摘，雨水裹著茶樹灰塵順著臉面、頸脖、衣袖流到身上，冷徹心骨。對于我這個常年戴眼鏡的人來說，更是不便。鏡片上沾滿雨點水滴，摘下來扯了衣角擦擦，糊糊涂涂的一片花，戴上一陣，又落滿水珠，煩不勝煩。山陡路滑，有時一不留心，就會摔倒，筐里剛摘下的茶子散落一地，沿著山坡咕嚕咕嚕直往下翻滾，追也追不到，攔也攔不住，徒喚奈何。這樣的天氣里，挑油茶下山，更是艱辛異常。油茶和籮筐都是濕的，十分沉重，壓在肩上痛得呲牙咧嘴，腰椎欲折。鞋子也是濕的，腳板也是濕的，走在黃泥山路上，鞋底鞋幫很快就被厚厚的爛泥包裹，像穿了兩只越來越重的大泥船，行走愈發(fā)艱難。要等黏糊糊的爛泥塊自行掉了，或者在石塊上、雜草上刮蹭掉了，雙腳才一陣輕松。但走著走著，新的泥船又越積越大，讓人苦惱得沒有了脾氣。

當油茶全部摘下山，堆在曬坪里，成了幾個綠色的高大圓錐，是這一年沉甸甸的好收獲。我們連日摘油茶的辛勞和疲憊，也總算有了到頭之日。父母還得辛苦一兩個月，曬茶胚，剝茶殼，選茶籽。

到了年底，村邊的榨油坊開榨了，在排定的日期，我再次回到家鄉(xiāng)，同父母親一道，挑了一擔擔干凈黑亮的油茶籽，挑了一捆捆干柴火，去榨油坊打茶油。油茶籽要經過烘烤、碾粉、甑蒸、踩茶枯餅、上榨、打油等一系列工序，才能獲得一桶桶金黃透亮芳香四溢的新茶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