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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歷史敘事與詩意抒情之間

甘孜日報    2022年06月21日

論梅卓長篇小說的美學(xué)風(fēng)格(下)

◎蔣林欣

民族的、地方的歷史具有永恒的文學(xué)魅力,歷史敘事是現(xiàn)代涉藏地區(qū)漢語小說的重要題材。青海藏族女作家梅卓的長篇小說《太陽部落》《月亮營地》《神授·魔嶺記》等,均是民族歷史題材。《太陽部落》講述的是伊扎部落、沃賽部落與當(dāng)?shù)乜h府勢力的恩怨;《月亮營地》主要講述月亮營地、章代部落等與馬家兵團的抗?fàn)?;《神授·魔嶺記》講述的則是格薩爾王后裔東查倉部落神授藝人阿旺羅羅的成長史和格薩爾史詩藏民族記憶的傳承。與其他藏族作家一樣,梅卓的歷史敘事并沒有規(guī)避民族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節(jié)點、重要事件、重要場面和重要人物,但明顯不同的是,她在進行宏大的歷史敘事之外,更加注重抒情表達,在歷史敘事的主線中時常綴串地方景觀、民族文化、人物心理、民間歌謠等,用富于詩性特質(zhì)的語言呈現(xiàn)細節(jié)化的片段,有著顯著的抒情特征。從早期創(chuàng)作到當(dāng)下實踐,梅卓形成了一以貫之的美學(xué)風(fēng)格,于熱烈奔放之中詩意流淌,可稱為民族歷史敘事文學(xué)中的“詩化小說”,這為現(xiàn)代小說進行歷史敘事提供了別樣的路徑。

當(dāng)小說寫到袞哇塘的時候,又講述了嘉措當(dāng)年出走的瀟灑姿態(tài),嘉措的抉擇非同一般,面對失去的一切,他不是爭奪,不是復(fù)仇,而是決絕而瀟灑地離去。他的屢次出走,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夢想,他要在另一個地方重建屬于自己的江湖。他做到了,他成了袞哇塘的英雄,江湖中到處有著他的傳說。到了小說的末尾,嘉措又作為部落的希望、拯救者而存在,伊扎部落和沃賽部落在縣府嚴總兵的攻擊下被洗劫,阿瓊帶著太陽石戒指尋找父親嘉措。“這枚黯淡了多年的太陽石戒指,忽然慢慢地放射出逼人的光芒,它與阿瓊胸前的風(fēng)馬一樣,周圍散發(fā)著灼熱的火焰,那仿佛指著一個方向,火焰的方向指向遠方?!蹦蔷褪切柾厶恋姆较?。小說這一節(jié)的標(biāo)題就叫“尋找香巴拉”,作為整篇小說的結(jié)局,象征意味明顯,袞哇塘是公平、自由之所在,是有別于伊扎的一個理想的境地。

此外,《月亮營地》中的章代公子云丹嘉措也是一個浪游者。云丹嘉措是章代頭人的次子,因有哥哥桑科協(xié)助父親管理部落事務(wù),他在年少時云游各地,四海為家,整日流連于舞池酒海,對父親和哥哥的境況一無所知,對部落的危機也毫無感覺。直到父親病逝,哥哥在戰(zhàn)斗中被俘客死異鄉(xiāng),敵軍壓境,整個部落危在旦夕,所有的責(zé)任和義務(wù)都來到云丹嘉措的眼前,他成了唯一能挽救章代的人,他迅速崛起,成立自衛(wèi)組織,到月亮營地尋求幫助,成為部落的拯救者。

在諸多歷史小說中,英雄人物一般不會缺席,但大多數(shù)作品對英雄人物的刻畫主要注重的是其建功立業(yè)的豐功偉績,注重的是“史”的建構(gòu)和開疆拓土的格局,而少了他們作為“人”的煙火氣息和波瀾起伏的內(nèi)心世界。梅卓歷史小說中的傳奇英雄與浪游者形象有著俠骨柔情,他們既是部落的開拓者、守護者,也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有著豐富飽滿的愛恨情仇、失落孤獨、瀟灑浪漫,在歷史嚴肅、冷峻、殘酷的外殼下,增添了詩意的溫潤與柔軟。當(dāng)然,這與游牧文化本身所具有的浪漫氣質(zhì)密切相關(guān)。

青春與愛情的創(chuàng)傷:詩化的悲劇氛圍

梅卓的長篇歷史小說對故事情節(jié)的把握有獨到之處,她并不急于講述故事,也不刻意制造激烈的矛盾沖突,而是在敘事的同時,蕩開一筆,讓情緒鋪展,形成張弛有度的節(jié)奏,這是一種詩意的蔓延。她講述的部落歷史變遷過程,交織著密集糾纏的愛情,其中人物多數(shù)是少男少女;她以優(yōu)美的筆調(diào)寫出了他們青春的快樂與感傷,寫出了他們愛情不幸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有著濃烈的悲劇意識。

在《太陽部落》中,青年男女愛情的糾葛十分綿密,幾乎每個人物都墜入了難以掙脫的情網(wǎng),顯得深情綿邈。桑丹卓瑪與洛桑達吉幽會,在雨中,在隱秘山洞激情纏綿,“洞外,是纏綿的雨,是雨的私語,是抒情歌曲最后那聲悠悠的拖音”,“她是怎樣出現(xiàn)的?婀娜的身上系著飄逸的紫紅腰帶,長長的辮子,哀傷的面孔,倔強美麗的眼睛,青春的芳唇,她出現(xiàn)在明明的月光中,還是婆娑的風(fēng)里”,小說對他們的幽會有著大篇幅抒情性描寫。離別使得洛桑達吉在桑丹卓瑪?shù)男闹凶兊酶油昝罒o缺,具有某種超出常人的理想氣質(zhì),成為一種精神。當(dāng)他們久別重逢,因為誤聽桑吉卓瑪與索白相好的傳言,洛桑達吉賭氣離開。洛桑達吉病逝之后,桑丹卓瑪把對方送給她的鐲子碾成粉末,隨風(fēng)撒進秋天的瑪冬瑪河。這一段愛情,就是一首纏綿悱惻、動人心魄的詩篇。

桑丹卓瑪?shù)呐畠合闼_與阿莽青梅竹馬,阿莽是香薩的崇拜者,他一直保存著香薩的頭發(fā)。后來阿莽被送進袞巴寺做了小沙彌,重逢時,他們已經(jīng)長成少男少女,身著袈裟的阿莽想把自己心愛的白馬送給香薩,香薩羞答答地走開了,阿莽癡癡相望,悵然若失,“一直看著香薩走遠,他望著她的背影,那纖細的、散發(fā)著燦爛陽光的背影,此時此刻,是那么讓他留戀,他留戀她的芬芳氣息,還有她那輕煙似的腳步”。在朦朧情感的驅(qū)使下,阿莽向父親索白提出不可思議的還俗的請求,竟然獲得了許可。但香薩的好友雪瑪被才扎強暴,香薩誤以為是阿莽干的。阿莽前去求親被拒,香薩摔碎瓷瓶的聲音扎在阿莽的心里,無辜、失落、絕望的少年阿莽騎著白馬雪獅奔走在雨中,奔上山崗,躍下懸崖而死。后來,香薩來到阿莽的墳前,割下一把頭發(fā)和一截小指埋在泥土里,以此陪伴阿莽,然后進山密修。這里明顯有著汪曾祺《受戒》的味道,但其中的悲劇氛圍更加濃烈。

雪瑪與夏仲益西也是青梅竹馬的玩伴,他們時常在藍天、白云、陽光下嬉戲,夏仲益西對雪瑪十分傾慕。他在山坡上吹著鷹骨笛,曲子名叫迎新娘,雪瑪唱著歌。他們手拉著手,并排躺在夜空下,講著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但夏仲益西的母親要他娶丹增才巴老爺?shù)那Ы穑┈斢衷庥霾旁鷱姳?,夏仲益西唯一的出路就是出家。最后,雪瑪瘋了,“她那張姣好的臉上早已沾滿了一層層的污垢,嘴里那兩排曾經(jīng)非常美麗的牙齒,現(xiàn)在遺失得干干凈凈,她就那樣張著黑洞洞的嘴巴,朝著喇嘛們無聲地笑著”。她把老喇嘛當(dāng)作英俊青年夏仲益西,千嬌百媚地唱著被當(dāng)作禁忌的拉伊情歌。這又有著《紅樓夢》寶黛愛情的影子了。

此外,還有索白對桑丹卓瑪?shù)那橐?,她是他渴望一生的女人;完德扎西與妻子措毛最后的纏綿;千戶夫人耶喜曾經(jīng)被埋葬的愛情,她把對理想情郎的愛意投射到仆人完德扎西身上,完德扎西死后,耶喜落水可以看作一次未完成的殉情;阿瓊與沃賽頭人嘎嘎在賽馬會上一見鐘情,但因為部落之間的恩怨,母親桑丹卓瑪拒絕了嘎嘎的求婚,甚至出現(xiàn)了搶婚情節(jié)等??梢姟短柌柯洹分械膼矍楸瘎∈置芗?,它既是一部歷史小說,也是一部“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愛情之書。

《月亮營地》也交織著愛情悲劇。阿·格旺與尼羅的愛情就是典型。阿·格旺入贅阿府,成為月亮營地的首富,癡情的尼羅就像祥林嫂一樣悔恨埋怨自己命不好,不能給他一個姓氏和一個大院。她不愿意原諒他,但他們又相互牽掛。尼羅心中的阿·格旺永遠年輕,騎著白馬像一陣旋風(fēng),她死后的靈魂寄托到阿·格旺家的白尾牦牛身上;阿·格旺時常在夢中回想他們曾經(jīng)的歲月,他待在牛棚里與白尾牦牛對話,反復(fù)傾訴、懺悔,啃食手指,甚至不顧世俗的眼光,請喇嘛為尼羅誦經(jīng)。他們的愛情悲劇從青春演繹到白頭,讓人嘆惋。

甲桑與阿·吉相互鐘情,阿·吉是阿·格旺的繼女,尼羅曾經(jīng)去向阿·格旺替甲桑求婚被拒,阿·吉被遠嫁給有權(quán)有勢的章代部落頭人的大少爺,做了章代夫人,“甲桑從此不再關(guān)心自己的婚事,一頭扎進營地之外的荒山野林,把所有的興趣轉(zhuǎn)移到打獵中去”,成了最優(yōu)秀的獵人。由于章代部落面臨危機,離別十年的阿·吉又回到月亮營地。甲桑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報之以冷漠,但他又時常深夜無眠。當(dāng)阿·吉再次前來請求甲桑營救兒子喬的時候,“漫長的噩夢,經(jīng)過時光淘洗的痛苦,就像一顆在夜里帶著閃亮尾巴的星星,倏忽滑過甲桑的頭頂”。甲桑營救喬凱旋,阿·吉在帳篷守候,彼此鐘情彼此等待的年輕人緊緊相擁,愛情愈來愈美,愈來愈真。但好景不長,最后甲桑戰(zhàn)死沙場。一段穿越時光的愛戀,被卷在部落歷史的滾滾煙塵之中。

在這條主線之中,作者還穿插了阿·瑪姜與甲桑的情感糾葛。阿·瑪姜是阿·吉的妹妹,因為甲桑從阿府牽走白尾牦牛,又被一群蒙面人圍困,他誤以為是阿·格旺在耍花招,對阿·格旺仇恨到了極點,狂怒地沖進阿府,與阿·格旺對峙,甲桑的腰刀擊中了撲上前來保護父親的阿·瑪姜,這時,阿·格旺道出實情。原來阿·瑪姜與甲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他倆并不知情,并且阿·瑪姜正在暗戀著甲桑,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死在心上人的刀下。這一段插入的情節(jié),增加了不可避免的倫理悲劇,既有中國傳統(tǒng)小說悲劇模式的痕跡,也有西方文學(xué)中的悲劇之美,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在中國文學(xué)傳統(tǒng)中,青春與愛情是常寫常新的主題。梅卓在歷史敘事中融入眾多青春男女的愛情糾纏,以大幅描寫營造悲劇氛圍,強化了作品的詩化美學(xué)風(fēng)格。20世紀(jì)80年代以來,經(jīng)歷了長時段的遮蔽與壓抑,作家們紛紛聚焦作為“人”的戀愛與情欲,一時涌現(xiàn)出大量的作品,其中不乏低俗、粗糙的宣泄,而同時代的梅卓用純凈的語言、優(yōu)美的意象,譜寫了一曲曲青春與愛情的悲歌,即便是對情欲的描寫也是浪漫唯美的,如同綢緞般絲滑而富有光澤。

余論

梅卓長篇小說的詩化風(fēng)格除了表現(xiàn)在上述地理景觀、人物形象、悲劇氛圍等層面之外,還體現(xiàn)在多個方面,比如對葬禮、婚禮、祭祀等民族文化習(xí)俗的呈現(xiàn),對辮套、唐卡、圓光鏡等民族特色器物的展示,索白、章子文、守塔者等人物內(nèi)心的獨白抒情,對情歌、民歌、史詩等歌謠段落的穿插引用,以及眾多穿越現(xiàn)實、夢境、歷史、神話的如夢似幻的片段描繪,不一而足??偟膩碚f,梅卓擅于運用“越軌的筆致”,通過景觀、人物、悲劇等元素,在歷史敘事中詩意抒情,使作品在回腸蕩氣中散發(fā)著詩性氣質(zhì),大氣而雋永。

梅卓長篇小說的這種美學(xué)風(fēng)格形成的原因主要有幾個方面。一是地方性。富有特色的“地方”是作家作品風(fēng)格形成的土壤,梅卓是土生土長的藏族作家,青藏高原是她文學(xué)的故鄉(xiāng)。文學(xué)常常得“江山之助”,青海本身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是梅卓書寫的自然原型,小說中的“伊扎”“月亮營地”“東查倉”等地理空間均有著她原鄉(xiāng)的影子,天空、草原、山巒、湖泊是構(gòu)成這些地理空間的重要元素,這里是英雄的誕生地,也是騎士的疆場,因此就有了浪漫、自由、奔放的人物及其精神。二是民族性。藏民族特色文化是梅卓長篇小說生成的重要基因,這使得其作品展現(xiàn)出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在“風(fēng)景畫”之外,呈現(xiàn)出具有濃郁西部色彩的“風(fēng)俗畫”“風(fēng)情畫”,以及宗教的神性色彩,比如天葬、祭祀、賽馬會等。西部游牧民族的流動性也使得“流寓色彩”成為西部文學(xué)的一個 重要美學(xué)特征,梅卓的長篇小說無疑是其中的代表。三是女性。女性的細膩、溫柔、純真,使得梅卓的長篇歷史小說呈現(xiàn)出諸多異于男性作家的歷史小說的特質(zhì)。由女性特質(zhì)延伸而來的孩童視角也是一大特點,比如《太陽部落》中,以童年香薩的眼光看待成人世界,看待父親嘉措,看待母親與情人的約會;《月亮營地》中著力刻畫章代·喬的各種怪異言行及其與甲桑的相處等;《神授·魔嶺記》是作者獻給愛女的童書,主人公阿旺羅羅13歲,他有一個神通廣大的保護神兼同伴的角色扎拉。孩童的敘述視角無疑增加小說文本的詩化色彩。四是與梅卓多種文體的嘗試密切相關(guān)。除小說之外,梅卓還寫有大量的散文詩和散文,出版有《梅卓散文詩選》等,其中不少篇目的風(fēng)格與小說中的描寫類似,這就形成了小說、詩歌、散文之間的文體滲透。一個作家的風(fēng)格是在不斷的選擇、錘煉與融合中形成的。

我們所熟知的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中的詩化小說,大多數(shù)是一種寧靜的牧歌情調(diào),如廢名的《橋》、林海音的《城南舊事》、沈從文的《邊城》、汪曾祺的《受戒》等。相較而言,梅卓的長篇歷史小說既走出了女性作家容易流入的纖弱,也走出了男性作家常有的剛硬,是婉約與豪放的圓融,大氣磅礴而又纏綿悱惻,形成了在宏大歷史敘事中詩意抒情的美學(xué)風(fēng)格,顯示出女性作家駕馭歷史題材的獨特性,也為現(xiàn)代以來的詩化小說史增添了濃墨重彩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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