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6月08日
◎南澤仁
爾古背對著太陽蹲在平石板上,他在自己的影子里看一本泛黃的書,許久才翻動一頁,不久又將它翻回來,因為那是風(fēng)在替他翻動。
木呷背著手來到平石板上,他看了一眼,見到爾古在看書,便不作聲,像懂得讀書人的奧秘似的。木呷坐在爾古邊上,聞到他身上散發(fā)著一股令他感到極為舒適的味道,后來他確定那是一包高級紙煙的香氣。他就從掛在腹前的皮革煙兜里取出煙斗,摁進一撮蘭花煙絲,用打火石點燃煙絲后開始吸煙。從他口中吐出的煙紋還沒有升起就被微風(fēng)吹散了。他吸得恣意的時候,煙管也發(fā)著吱吱的聲響。
一斗煙快要吸完了,他轉(zhuǎn)頭去看爾古,他依舊在低頭看書,他與那些書上的字一樣,一動不動的。木呷懷疑爾古在烈日的炙烤下,在蘭花煙的熏沐下睡著了。他的頭朝著爾古稍微傾斜,聽到爾古的嘴巴里反復(fù)嚼著幾顆字,細(xì)聽,又無聲了。木呷感到是自己困了,他起身來,從爾古身邊經(jīng)過,他看見烈日使?fàn)柟藕诹恋念^發(fā)更加卷曲了。
爾古沒有察覺到木呷的來和去,許是感到身邊來過人。他們一走進那份安靜里就成了一棵樹,風(fēng)才能使他們發(fā)出說話聲。在木呷眼里,書本上的字就像一群沉睡的蟲蟲、螞蟻,只有爾古這樣的人才能將它們一一喚醒。
吉布放學(xué)歸來,遠(yuǎn)遠(yuǎn)看見平石板上的人影,像一截木樁子,走近才看清是一個在看書的人。他湊上去看那本書,書上的字像甲骨文,他一個也不認(rèn)識。他看了這些字又去看爾古。爾古對著書本發(fā)出了一串窸窸窣窣的聲音,嘴角閃著被太陽照亮的口水,仿佛那些字是發(fā)著香味的黃杏子、紅蘋果和青李子。吉布好奇地低下頭去嗅聞書本,它帶著一點汗味和油墨味。吉布的后腦勺遮住了爾古看書的視線,他的眼睛離開書本去看吉布。他看得那樣仔細(xì),吉布仰頭的那刻,他感到吉布是從那本書里誕生的孩子。爾古看著看著,他彎曲右手食指去摩挲高挺的鼻子,同時他那雙細(xì)長的眼睛和嘴角都露出了笑意,像窺探到了吉布內(nèi)心的秘密。
“你是畢摩?”吉布疑問。
“我是詩人。”爾古說著從平石板上站起來,身后全是藍(lán)天。
“就是看到一棵樹,就能想到樹上有鳥,在一心一意地筑巢?!睜柟叛a充道。
吉布回頭望了一眼地邊那棵參天的水柏樹,爾古對他笑了笑,眼神深處閃過一絲憂郁。
吉布說:“你的眼睛里有鷹?!?/span>
“你也會成為一個詩人?!睜柟刨澷p吉布這句話。
吉布聽后,露在外面的小胳膊霎時被一層細(xì)風(fēng)輕輕地?fù)崦艘话眩械搅孙L(fēng)的微妙。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尖,露著一個破洞,里面的腳拇指從看見爾古眼睛的那刻就縮回到鞋子里,一直謹(jǐn)慎地深藏著。
爾古從衣兜里摸出一本筆記本,舔了舔食指頭去翻動,每一頁都落著幾行字。翻到第七頁,后面就全是空白了。他就撕下第七頁,遞給吉布,說:“送你一首詩,關(guān)于月亮的?!奔冀舆^那頁紙,上面有短短的三行字。吉布感到,它們是在告訴他月亮有上弦月、下弦月,還有滿月的道理。吉布曾躺在秋收后的包谷桿桿架上看過月亮,它能讓雞飛狗跳的村莊靜寂下來,讓人有夢。
吉布從書包里取出課本,把那頁紙鄭重地夾在了里面,接著把小胳膊伸向爾古,他們的手就握在了一起,像從此就有了某種奇妙的聯(lián)結(jié)。
幾天后,吉布又在平石板遇見了爾古,他沒有看書,而是雙手抱膝坐在那里。他的眼睛凝望著白巖子頂上的那片夕陽。吉布也去坐在平石板上,與他一道望那片夕陽。
爾古頭也不回地說:“我在等你。”
吉布說:“你寫詩了。關(guān)于太陽?”
爾古搖了搖頭。
他說:“我有個釀酒的朋友,在桃林埋了一壇蕎子酒,今年已有七個年頭。他邀請我去喝那壇酒,我想帶上你。”
吉布像個成年男人那樣猶豫,他的腳尖輕叩著平石板邊上的一撮草,一只瓢蟲慌忙從草梢飛走了。吉布知道小孩是不能喝酒的,但最終他還是跟著爾古穿過村莊,走向了干涸的金家溝。溝邊上有座陰山,他們向著山上的小路攀援,潮濕的木葉里四處盛開著獨蒜蘭,淡紫的花心里綴著星星點點的白,像山中姑娘質(zhì)樸淡雅的品質(zhì)。爾古很快站在了山坎上,他背對著村莊。吉布覺得他站立的姿勢本身就是一座山。他轉(zhuǎn)身來,見吉布像一只獐子那樣快速地攀爬著,快接近他腳邊時,他把手伸向吉布,一把將他拉到了山坎上,或者說是提到了山坎上。
他們一高一矮站在山坎上望去,三四個村莊散布在一條河的兩岸,近處有一片桃林,其間有一座瓦板房。爾古捧起雙手,嘴對著一對拇指間的縫隙吹出了骨塤一樣悠遠(yuǎn)的音樂。瓦板房門口很快就走出來一個白衣人,他像一片云。
爾古說:“他就是釀酒人。”
爾古領(lǐng)著吉布走向那片桃林,他的頭偶爾會高出那些桃樹。一根桃枝還是掛住了他卷曲的頭發(fā),他的頭就低得更深了。吉布走在他的手臂下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族譜上記載,我的前世是一棵掛滿雨滴子的樹。去年,我用了數(shù)月的時間去穿越一座原始森林,尋找我前世里的那棵樹。途中,我遇見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動物,它們無意傷害我。我以為我就是一棵樹,它們以為我是同類。在叢林中,我還迎面遇上了一頭兇猛的豹子,它沒來得及張開大嘴,就遭遇了我落魄的眼神。我們對視良久,它轉(zhuǎn)身默默地走開了……”
吉布正聽得認(rèn)真,頭陡然撞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抬頭,吉布看見是一個穿白披風(fēng)的人,他雙手捧住吉布的頭,眼睛與爾古對視后,黑亮的眉毛和胡子都向上動了動,他在由衷地表達對爾古的歡迎。釀酒人牽住吉布的手,引他們朝那間瓦板房走去,向后掠起的披風(fēng)使他和吉布都變得堅定而有力。瓦板房里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土罐子,上面落滿了灰塵。吉布走向那些土罐子,他沒有聞到酒氣,倒是聞到了一股苔蘚的濕氣。
釀酒人打開屋子的后門出去了,一道光照進屋子里,吉布瞇著眼睛去看門外,明亮的光線慢慢呈現(xiàn)出一片草灘、一灣河水,幾頭黃牛在河邊上緩緩移動。吉布從未見過這般恬適安靜的耍處,他想看得更遠(yuǎn)。釀酒人吃力地抱著一個土罐子回來,順勢用腳關(guān)閉了后門。他把土罐子平穩(wěn)地放在屋子中間,拍了拍手,他看著爾古,頭朝肩頭點了點,他在邀請爾古去親手開啟酒壇。爾古走到酒壇面前,他蹲下身去,雙手扶著酒壇,像在與它默默交流。爾后,他的手指緊扣在壇蓋上一使勁,吉布頓時就聞到了一股清香甘甜的氣息,彌漫了整個屋子,使那些落滿灰塵的土罐子也鮮活了。吉布的舌頭下早已浸滿了一洼清水,他像吃酒那樣把口水咽了下去,他的喉嚨發(fā)出了“咕咚”一聲快樂的聲音。
釀酒人用一只杯子舀起酒液,爾古疊起雙手呈凹狀,杯子里的酒清亮地流進了他的手心里,他低頭對著掌心飲下了那些酒,臉上就升起了五谷豐登的表情。釀酒人感到了欣喜,他的眼睛在那些高高低低的土罐中探尋吉布,并向他招了招手。吉布就走到他跟前,也學(xué)著爾古的動作凹起手心,釀酒人又舀起了一點酒,像雨滴那樣落下幾顆在他手心里。
“甘露敬童子,雨水潤草木。”
釀酒人對吉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像在對著一只靈物莊重祈福。
吉布用舌頭舔了那點酒液,就在這一瞬間,他就感覺自己獨立完成了一場祭祀。釀酒人看到吉布不動聲色的表情,他在那間瓦板房里笑出了一陣清亮快樂的笑聲。
這時,后門輕輕打開了,一道光里走進來一個穿黑披風(fēng)的人,反手關(guān)閉了門,他就變得清晰了。他笑瞇瞇地看著屋子里的人,皺紋在他臉上細(xì)密地舒展,像一片逆光的樹葉那樣深透自然。釀酒人舀起一杯酒敬在他腳邊,他就與他們一道席地圍坐在那杯酒周圍。老人端起酒杯,咕咚一聲吞下一口酒液,像一尾魚忽而游進了深井里。釀酒人靠近老人耳畔說了幾句方言,老人微微點頭,接著從懷中摸索出一個焦黃的竹筒,他抽出兩片薄薄的竹片,靠在唇前,用呼吸鼓動竹片,手指配合撥動,屋子里頓時縈繞起靈動的清音來。釀酒人伴著音律開始低吟彝族方言。爾古輕閉雙眼,身體微微晃動,手指在膝上打著節(jié)拍。釀酒人一句吟罷,爾古用漢語接著譯唱:“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
他們一前一后、一起一伏地吟誦,讓吉布覺得進入了一場夢境,并為此深深歡愉,仿佛他還會用第三種語言跟著吟唱下去。爾古看到小小的吉布盤坐在那里,顯得安靜肅穆且含著神秘。他就對吉布說:“這口弦曲子是畢摩用來招魂的,我見你聽到了喜悅之聲,這就好了,我就是想送給你一個不一樣的酒會?!?/span>
月亮升上了東山頂,爾古和吉布沿著山腳下一條響徹蟬鳴的羊道回村。爾古始終握著吉布的手,他動一動的時候,爾古就感到他是害怕了,便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些。
“你聽,蟬子在唱什么?”爾古引導(dǎo)吉布,讓他把對走夜路的畏怯轉(zhuǎn)變?yōu)樾蕾p和凝聽。
“知了,知了?!奔加妹骼实穆曇粝驙柟艤?zhǔn)確地模擬蟬子鳴唱。
“也有人聽到了另一種聲音?!睜柟诺脑捵尲汲錆M了想象,他隨之輕巧地發(fā)出了一聲:“阿咋熱!”
吉布聽到這聲音,突然停下來,驚訝地看著爾古,接著他的眼神就變得關(guān)切了。
“這是立汝人聽到的蟬鳴聲。”爾古說完,搖搖吉布的小手,提醒他繼續(xù)趕路。
“從前,有一只蟬,在一座寺院外的大樹上從早到晚地鳴叫。一天,它因為貪饞寺院里供奉的燈油,飛到佛前暢飲,它嘗到了好的滋味,便有了一次又一次。佛為了懲戒蟬,就在它飲得心安理得的時候,端起一盞灼燙的油燈傾倒在蟬身上,一對透明的蟬翼瞬間裂成了無數(shù)道紋絡(luò),蟬發(fā)出了‘阿咋熱’,一聲疼痛的覺悟,從此再不敢靠近油燈?!睜柟胖v述的聲音輕柔溫和,無限貼近著吉布的心。
吉布再次辨聽蟬鳴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吉布家門外一棵遮天蓋地的核桃樹下。
爾古這一路牽著吉布的手,他感覺是牽著童年時候的自己。在與吉布分手的時候,他蹲下身,嘴唇輕輕印在吉布的手心里,像在感悟釀酒人滴在吉布手心里的幾顆酒,是用了幾把蕎子。吉布的身子微微抖動了一下,他回神過來的時候,爾古清瘦的背影已經(jīng)穿入了村莊里。
月光下,吉布看見核桃樹是銀色的,阿媽拿著一根竹條子,朝他奔來的身影也鑲著銀邊子。吉布用最快的速度攀爬到樹上,阿媽叉腰站在樹下仰望吉布,她的喉嚨發(fā)出了豺狗嚎叫般的聲音來責(zé)罵著吉布,她的聲音還沒有觸到核桃樹葉就落了一地。吉布感到餓了,他想摘兩顆破殼的核桃充饑,眼看就要爬到樹尖時,他踩斷了一根干樹杈,身體開始往下落,那墜落的過程足以寫一首詩,那些句子應(yīng)該同從樹隙間的銀光一起閃閃發(fā)亮。終于,吉布平穩(wěn)地落在了樹下的木棚頂上,接著又滑到了地上,他還沒有來得及感悟是否活著或是疼痛,阿媽就用那根竹條狠狠地抽打了他一頓。吉布那些閃光的詩句瞬間全無,他一聲聲地呼喊:“阿木!”聲音悲慟。
吉布帶著皮肉傷痛飛奔向平石板,他孤零地站在平石板上,模糊的淚眼是那么急切地想要看清遠(yuǎn)山,參天的水柏樹在風(fēng)中發(fā)出了一棵大樹在風(fēng)中應(yīng)該有的響動。吉布的心是那樣安靜,夜使他閃著微光。
接連幾天下午,吉布都去平石板上獨坐,他在等爾古,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念一個人。他想告訴爾古,他從核桃樹上墜落時,看到月色中的村莊像白發(fā)般明亮??墒撬麤]有等到爾古,那些詩句就被風(fēng)慢慢吹散了。
一到傍晚,平石板上就坐滿了人,他們大聲地談?wù)撝?、洋芋和蕎子。他們說話的聲音就像土地一樣粗糙,他們發(fā)出笑聲的時候,足以讓月亮躲進云層里,半天不出來。吉布感到自己很孤獨,他坐在他們中間就像一棵結(jié)滿雨滴子的樹,隨時會降下一場雨。有小孩用黑乎乎的手攥住他的衣角拉他去嬉鬧,他也像并不聽見那樣,他的眼睛凝望著遠(yuǎn)山。
木呷打開石頭樣粗糙的手,貼在吉布的額頭,沒有感到他在頭痛腦熱。木呷就對著吉布的阿媽打開一雙手,比畫著一只鳥兒從吉布胸口里飛離的手勢。
此后的三天里,太陽一落山,吉布的阿媽就端著一碗米粒,上面立一只雞蛋去平石板上為吉布喊魂。她的啞嗓子像一只豺狗在哀鳴,七日村莊的山山水水都知道她在喚他的兒子回家……
第四天早上,吉布從夢里醒來,阿媽就把那碗米煮的飯和白水煮的雞蛋端到了他面前。吉布仔細(xì)地吃著,他恍惚聽到耳邊響起了一陣骨塤的聲音,他像被召喚了似的奔向平石板,一只鷹從澄澈的天空滑翔而來,它的翅膀是那樣平穩(wěn)而優(yōu)美。吉布站到平石板上,他向那只鷹伸出了一只手,并為手心想象了一把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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