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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壩

甘孜日報    2021年08月03日

◎黃孝紀(jì)

每一條游蛇般的細(xì)長水圳,上溯其源,總會找到一處攔河石壩。

現(xiàn)在想來,真要感謝祖先的智慧。一條小河從遠(yuǎn)處的山嶺間流來,祖先們逐水而居,筑壩攔河,從河壩的兩端開鑿水圳,引向村莊,引向開墾的農(nóng)田,引向依靠水力驅(qū)動的磨坊和榨油坊。小河兩岸由此阡陌交錯,良田廣布,村莊相望,雞犬相聞,世代繁衍而生生不息。

可以說,在湘南山區(qū),每一個大村莊聚居的地方,村前必定有一條或?qū)捇蜇频暮恿鳎袔椎阑蜷L或短的石壩。在我的家鄉(xiāng)八公分村,村前曲折的河段上,就筑有三道石壩。四條水圳從這些石壩出發(fā),將滿圳清澈的河水送到村邊,送到兩岸廣闊的水田,直到村莊的邊界,甚至下游的村莊。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村莊的每一塊水田,都能得到充分的灌溉,沒有一處閑田。種植的季節(jié),田野一片碧綠。臨近收割,沿河上下,放眼是綿延的金黃。這差不多是村莊農(nóng)田最鼎盛的時期。

三道石壩中,中間的那道與村南的石橋僅隔著兩個平行的小河洲,離村莊最近。這石壩,筑在一處自然造就的石臺上,此處河面最為寬闊,石壩的長度約有四十米,高約兩米。石壩的中央,也是河水最深的地方,開有一個方形的大孔洞,兩米寬的樣子,向下延伸到河床,上面蓋一塊厚實的方形大青石板,是主要的泄水泄洪口。平素的日子,這個大泄水口用一根一根浸泡發(fā)黑的大松木疊加著攔水。河水從松木間的縫隙里噴射而出,沖刷洞口里長滿光滑青苔的石壁和底板,沖向前面的石頭河床,白花花地翻著波浪,奔入兩個河洲中間的深潭,流向下游,流向石橋。在靠近主泄水口的地方,石壩頂上還開了幾個方形的小豁口,一步寬,小腿深,是河水漫溢的通道,一道道白色的瀑布,越過石壩,跌落進(jìn)壩下的石潭,日日夜夜,水聲喧嘩。

石壩上下,是我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樂園。石壩下的兩個碧草青青的河洲,生長著一些灌木和喬木,有人常把幾頭牛放在上面,任其悠閑地啃嚼。夏秋間,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村里的孩子和少年,三五成群,赤裸著,泡在水里,只露出一個濕漉漉的頭,在河洲邊的小石洞小泥洞里掏螃蟹。或者用盆子斛干小石氹的水,捉魚蝦沙鰍。石壩上游,水面平闊,更是一村大人孩子洗澡游泳的天堂。那時我們很頑皮,常常爬到石壩主泄水口光滑的孔洞里,任松木間噴射的水流沖擊我們光裸的身體。有一次,我猛然抬頭,看到那塊寬厚的大青石板的中央,竟然雕刻了一個大圓圈,里面有兩條盤曲的大鯉魚,一條刻著魚鱗,一條沒有。我很好奇,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奇怪的圖案?成年后,我才慢慢明白,這是一個陰陽太極圖,是鎮(zhèn)水的圖騰。

石壩也是村里女人洗衣洗被的地方。一年四季,晴好的日子,石壩上總能看到主婦和姑娘們,或者蹲在石壩上,或者卷著褲腿站在那幾個漫水通道里,正俯身低頭,用木槌敲打衣物,面前放著木桶或盆子。漂洗干凈的被子,她們往往擰干了就直接攤開在河岸的青草上,或者河洲的灌木上,這是上好的天然晾曬場。

這處石壩,只在靠村莊這端,開鑿了一條水圳,通往村前廣闊的水田,通向村北河岸邊的榨油坊。在嚴(yán)寒的隆冬,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水圳滿滿的清流驅(qū)動著榨油坊巨大的水車日夜不停地旋轉(zhuǎn),帶動大瓦房里的碾槽系統(tǒng),碾碎烘干的油茶籽,碾成粉末。村莊周邊山山嶺嶺采摘下來的油茶籽,年復(fù)一年,全都在這里匯集,打榨成一擔(dān)擔(dān)油簍滿滿的金黃透亮異香撲鼻的新茶油。

而就在石壩的岸邊,這條水圳的起源處,是村莊的磨坊。這里是一個四合小院,院門旁邊也有一架黑咕隆咚的大水車。村人就在這里磨麥子,碾米。我們上小學(xué)三年級,就要到河流上游的鄰村羊烏學(xué)校,每天上學(xué)往返,只要不是漲水溢壩,就經(jīng)常從石壩上走過。天晴的日子,磨坊小院里的坪地上,曬滿了一架一架的掛面,密集如簾,細(xì)長及地。我們也常進(jìn)去觀看,聳著鼻子,吸那滿院散發(fā)的面香??炊税]子斯條慢理,雙手取了三兩桿曬干的掛面,提舉著,鋪放在木板上,抽出竹竿,拿了大板刀,卡擦卡擦,一截一截切斷,捆扎。這些面條,是我們一年中并不能經(jīng)常吃到的菜肴。

磨坊與榨油坊之間的這段水圳,有兩個泄洪口。春夏間漲洪水的日子,兩個泄洪口的大石板挖開,洪水泄入河流。那幾天,長長的水圳干涸,只有一些淺淺的余水。村里的大人孩子,拿著桶子盆子,雙手挖泥,將水圳截成一節(jié)一節(jié),斛干水,捉魚蝦,挖泥鰍黃鱔,收獲頗豐。待河水漸漸清澈,兩個泄洪口重新堵上,水圳又是滿滿的清流蕩漾。也常有婦孺,拿了小撈網(wǎng),沿著水圳,撈岸邊水草里的小魚蝦。

村莊的三道石壩至今仍在。只是村莊的模樣已變得令人心驚。四條水圳已有兩條完全荒廢,河水淺得如風(fēng)干的臘腸,河岸邊的深樹沒有了,水圳邊的灌木沒有了,磨坊沒有了,榨油坊沒有了,昔日大片良田變成了任由荒蕪的廢棄地。剩下的兩條水圳,前些年改成了節(jié)水型的水泥“U”槽管,干涸的日子,就像兩根發(fā)白刺眼的蛇骨,死在即將死去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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