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美祿

杜甫字子美，是唐代著名詩人；海棠乃是薔薇科名花。名人寫名花，妙筆國色一相逢，本應(yīng)產(chǎn)生絕妙的詩篇。事實上杜詩雖然取材廣泛，詩料無所不入，卻并沒有對海棠的書寫，可以說杜甫與海棠了不相涉。而對于杜詩何以不寫海棠，文人們有許許多多的猜測，從這個意義上說，杜甫與海棠又有密切的關(guān)系。

最早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的，是晚唐詩人鄭谷。他在《蜀中賞海棠》一詩中說：“濃淡芳春滿蜀鄉(xiāng)，半隨風(fēng)雨斷鶯腸。浣花溪上堪惆悵，子美無心為發(fā)揚。”鄭谷在詩后特地加上了一條注釋：“杜工部居西蜀，詩集中無海棠之題?！编嵐燃瓤隙ㄊ竦囟嗪Ｌ模种赋龊Ｌ牟辉攵旁?。須知“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杜甫曾經(jīng)“五載客蜀郡”，可是為什么杜詩不寫海棠呢？鄭谷給出了一個“無心”的解釋，意思是說杜甫對海棠沒在意，不上心。

杜甫何以無詩及海棠，降及宋代，各種說辭便成爆棚之勢。梅堯臣在《海棠》詩中說：“當(dāng)時杜子美，吟遍獨相忘。”這意味著杜甫所詠之物雖多，但獨獨忘記了海棠的存在，所以詩中不曾道及。吳中復(fù)說：“子美詩才猶閣筆，至今寂寞錦城中。”傅察也認(rèn)為：“杜陵不是無心賦，才薄難工奈若何?！贬屃嘶菀舱f：“見說家山富海棠，杜陵才短沒篇章?！边@些說辭認(rèn)為杜甫心有余而力不足，自知詩才疏淺，對海棠不能贊一詞，所以便只得回避了。王十朋指出：“杜陵應(yīng)恨未曾識，空向成都結(jié)草堂。”在王十朋看來，杜甫沒詠海棠，是因為不認(rèn)識的緣故。楊萬里認(rèn)為：“豈是少陵無句子，少陵未見欲如何。”楊萬里認(rèn)為杜甫未曾見過海棠，當(dāng)然無從寫起。喻良能則指出：“無情長笑杜陵老，不識海棠春意好?！庇髁寄芸隙ǘ鸥σ娺^海棠，只因為對海棠缺乏審美感知，海棠沒能成為他的審美對象，所以就沒有題詠。曾幾則認(rèn)為：“杜老豈無詩，應(yīng)為六丁取?！彼^六丁指的是道教傳說中的六位丁神，曾幾認(rèn)為杜甫詠海棠詩被六丁神祇取走了。這種思維詩歌史上不乏先例，韓愈《調(diào)張籍》一詩稱贊李白、杜甫詩歌道：“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流落人間者，太山一毫芒?！痹谶@里，曾幾摭拾了前人現(xiàn)成的神話來解釋杜詩何以不寫海棠。陸游在《海棠》一詩中說：“拾遺舊詠悲零落”，杜甫曾被唐肅宗任命為左拾遺，陸游認(rèn)為杜甫應(yīng)該寫過海棠詩，只不過都散佚了。北宋王令曾在《讀老杜詩集》中說：“鐫镵物象三千首，照耀乾坤四百春。”也就是說杜詩原有三千多首，現(xiàn)存只有一千四百余首，有關(guān)海棠的詩作恰被遺失了。宋代詩評匯編《古今詩話》于“海棠詩”條則提供了另一種說法：“杜子美母名海棠，子美諱之，故杜集中絕無海棠詩?！币肋@樣的解釋，杜甫是因為避家諱而不詠海棠了。王柏則認(rèn)為杜甫是出于憤慨而不作海棠詩的。他在《獨坐看海棠二絕》其二中說：“沈香亭下太真妃，一笑嫣然國已危。當(dāng)日杜陵深有恨，何心更作海棠詩?！币私膺@首詩，就需要明白楊貴妃和海棠之間的關(guān)系。據(jù)宋釋惠洪《冷齋夜話》記載：“上皇登沉香亭，詔太真妃子。妃子時卯醉未醒，命高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上皇笑曰：‘豈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爾?！彼拮砦葱训臈钯F妃曾經(jīng)被玄宗皇帝稱作“海棠睡未足”，杜甫對楊貴妃媚主傾國深有不滿，所以便不作海棠詩。這樣看來，杜甫之于海棠倒是有恨屋及烏之嫌?？梢妼τ诙鸥我圆辉伜Ｌ?，眾說紛紜，言人人殊，使得缺席的海棠反而成了突出的存在。需要指出的是，所有這些說法都充滿臆測的成分，只是表明詩人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并提出了自己的觀點，絕不意味著他們得出了定于一尊的結(jié)論。

詩人們認(rèn)為杜甫不寫海棠實屬遺憾，便禁不住有為杜甫補詩的沖動。為杜甫補詩，無疑是一種冒險，所以詩人一般只是喊得響，很少有付諸行動的。如宋代王邁說：“何人筆下有香字，為杜陵翁補逸詩”，這是呼喚妙筆生花、才能杰出之士為杜甫補詩。劉摯說：“海棠應(yīng)補少陵篇”，至于怎么補卻沒有下文。陸游坦然承認(rèn)“瘦損腰圍擬未工”，似乎煞費苦心地為杜甫補過詩，但是未臻于工穩(wěn)。真正試圖為杜甫補詩的，梅堯臣算一個。他說：“何為愛此花，曾非桃杏匹。生紅濃復(fù)淺，瘦蔕修且密?！边@是對海棠進行正面描繪，梅堯臣“刻意詠芳菲”，就是為了“追補李杜失”（注：李白詩中也沒有詠過海棠）。方岳也說：“殘風(fēng)剩雨今如此，莫遣胭脂雪滿枝。洛浦夢酣花半醉，華清浴困手雙垂。一杯而別亦何恨，十日之春能幾時。不遇少陵休悵惋，醉中試作補亡詩?！狈皆篮我砸谧砗鬄槎鸥ρa詩呢？或許是醉后真有“醉態(tài)思維”，或許是醉后膽子變大了，也或許是即使不工尚可以歸之于醉后所作吧。個中原因，令人頗費猜測。

杜甫主張“清詞麗句必為鄰”，崇尚“語不驚人死不休”，于詩歌別有創(chuàng)獲。歐陽修曾在《六一詩話》中講過一個故事，陳舍人從易“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shù)客各用一字補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亦不能到也?！睘槎旁娧a一個字，尚且不能到；為杜甫補詩，無疑更是一種高難度的挑戰(zhàn)。補詩云云，不過是詩人借著杜甫的由頭自說自話而已。

唐人最早寫海棠的，當(dāng)屬褚遂良。他說：“遠(yuǎn)山酋萃翠凝煙，爛漫桐花二月天。游遍九衢燈火夜，歸來月掛海棠前?！焙Ｌ某蔀樵娙似毡榈膶徝缹ο螅瑒t要到中唐時期。究其原因，有人說海棠這一名目為世人所重視，緣于賈耽編著的《百花譜》。該書在古代文獻中不僅較早使用了海棠這個稱謂，還譽海棠為“花中神仙”。由于賈耽在德宗、順宗、憲宗三朝都身居高位，且博學(xué)多才，故由他編撰的《百花譜》很有影響，此后唐人才逐漸對海棠重視起來。

盡管杜甫詩歌有“詩史”之稱，盡管杜甫詩料無所不入，但是一個人的詩作畢竟有限，而作為詩歌的審美對象無窮無盡，以有限追無限，當(dāng)然不能窮盡世間萬有。所以海棠不入杜詩，其實再正常不過了。只是被有海棠情結(jié)的文人無限放大，便成為了問題。這雖然是指瑕，但也有點莫須有的意味。

杜甫沒有詠過海棠，歷史把這個機會留給了蘇軾。蘇軾寫了不少有關(guān)海棠的詩詞，最有名的一首道：“東風(fēng)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zhuǎn)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边@首詩輕輕點到海棠的色與香，化用了唐玄宗稱楊貴妃“海棠睡未足”的典故，表現(xiàn)了詩人對海棠的鐘愛，又把海棠吟出了超群絕倫的水平。所以文人慶幸海棠“劍外空逢杜，黃州卻遇蘇?！薄笆荻艧o情，老蘇有句?！笔е畺|隅，收之桑榆，海棠有知，也該欣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