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12月09日
◎潘玉毅
大自然中,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有狂風(fēng)暴雨,也有和風(fēng)細雨,這和風(fēng)細雨雖不及狂風(fēng)暴雨來得猛烈,卻能潤物無聲,滋養(yǎng)草木。若以文章法度比之天氣變化,其理相通。放眼古今中外,有些作家的文章宛若投槍匕首,直擊要害;有些作家的文章宛若警眾木鐸,振聾發(fā)聵;有些作家的文章宛若靜夜鐘聲,發(fā)人深思;但還有一些作家的文章,淺淺淡淡,舒舒緩緩,文字流淌間,卻能直抵人的心靈,讓人難以忘懷,汪曾祺老先生就是此中的代表。
閱讀汪曾祺的文章,讀者常有這樣一種感覺: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稚子蒙童,似懂非懂,拖著一把小板凳來到屋檐下坐定,以手支頤,靜靜地聽慈眉善目的鄰家老頭講故事、講春秋、講美食。故事里的人你或許熟悉或許不熟悉,故事里的事你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這并不影響它們帶給你的觸動——那些凡俗里的人和事隔著山河,隔著歲月,溫暖了當下。
現(xiàn)代人喜歡講“小清新”、“小美好”、“小確幸”,將它們視為一種追求。而這些東西,在汪曾祺筆下都能找到對應(yīng)的情境。無論小說還是散文,無論寫生活的日常,又或者是寫過去的回憶,汪曾祺把俗世生活、人間煙火寫出了趣味和雅意,留住了人們心里的小美好。他的筆調(diào)頗有其師從文先生的風(fēng)范,卻又自成體系。
汪曾祺小說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當是《受戒》。小說里,小和尚明海與農(nóng)家女小英子之間天真無邪的朦朧愛情打動了很多人。與我們常見的愛情故事不同,《受戒》里沒有生離死別,沒有悱惻纏綿,有的只是兩個小兒女的日常。作者未曾刻意地鋪墊什么,而是隨意從容地,隨著情節(jié)的推動娓娓道來。有意思的是,雖只是尋常的用筆,我們讀完之后,卻不由得為明海和小英子之間那份純真的感情發(fā)出贊嘆,甚至滿懷期許。
汪曾祺干凈、質(zhì)樸、鮮活且有生命力的語言風(fēng)格,在《受戒》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生在塵世中,寫的是塵俗之事,卻好像生就一雙異常明亮的眸子,讓人情不自禁地為之所吸引。小說中有很多值得玩味的描寫,譬如兩個人一起去爛泥里“扌歪”荸薺,小英子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海的腳,把小和尚的心都攪亂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睆纳埔蛩禄貋淼穆飞?,小英子不想明海當沙彌尾也不想他當方丈,明海全都依她。小英子又問他:“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明海先是“嗯”,繼而大聲說:“要!”小兒女的情態(tài),躍然于紙上,讓人不由得會心一笑。
明海和小英子是否有情人終成眷屬,《受戒》的最后沒有給出答案,作者以一段環(huán)境描寫結(jié)束了小說。也許,未有答案便是最好的答案吧。不然沈從文何以會在《邊城》的結(jié)尾寫道:“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金庸又何以會在《雪山飛狐》的最后,以“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結(jié)束了胡斐與苗人鳳的決戰(zhàn),也結(jié)束了整部小說。這既彰顯了表達的含蓄之美,亦有以懸念對抗現(xiàn)實之意。
除了《受戒》,汪曾祺還寫過許多其他的小說,像《大淖記事》《邂逅》《老魯》《七里茶坊》等等。這些小說有一個共性,那便是敘述從容,平淡中藏著溫暖。事實上,很多小說寫的都是苦難的時代,若非家里田地有限,《受戒》里的明海也不用出家當和尚,但是汪曾祺沒有在作品中“訴苦”,而是通過刻畫兩個小兒女的愛情,給讀者傳遞了人性的真、善以及對生活的熱愛。這樣的人,要么天性灑脫,心懷慈悲,要么筆力高超,才情卓然。汪曾祺兩者皆備。
相比于小說,汪曾祺最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其實是他的散文?!度碎g草木》《人間至味》《浮生雜憶》……他的作品在當下深受人們的追捧。曾有評論家這般評論汪曾祺的作品:“汪曾祺的語言很怪,拆開來每一句都是平平常常的話,放在一起,就有點味道?!毕雭磉@一點很多人都深有感觸。我在閱讀汪曾祺的散文時,常常聯(lián)想到匠人造物。以屋為例,未曾起屋時,一塊磚就是一塊磚,一粒沙就是一粒沙,但是當它們組合在一起時,卻可以變成一棟美輪美奐的建筑。汪曾祺在搭建他的散文屋時,不僅給它外觀,還給了它精神和血肉。
可以看得出來,老先生有著很好的古文功底。他的文章里,也引古人詩句,也用前人典故,卻鮮少給人以“賣弄”之感,而是渾然天成,出現(xiàn)在它們應(yīng)當出現(xiàn)的地方和時候。就像《宋朝人的吃喝》一文,明明講的都是些舊時軼聞,經(jīng)由作者的妥帖處理,落入讀者眼里,倒似他講的是自家灶廚間的事情一般??梢娝麖墓湃四抢飳W(xué)的不是粗淺的表面功夫,而是骨子里的那種神韻、意境。也正是得益于深厚的古文功底,他寫起文章來才能如名廚炒菜,咸淡適中,色香味俱佳,讓人筷子提起之后便再也放不下來。
對于汪曾祺來說,草木,美食,瑣事,閑趣,皆可作為寫作的題材,并搭配口語化的描寫,這在同時代的寫作者中是不多見的。同樣是看一座山,品一道菜,做一件小事,有的人看完吃完做完就結(jié)束了,汪曾祺則不然,他能洞悉許多“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并將它們付之于文字,以此作為“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詮釋。比如他寫《故鄉(xiāng)的食物》《故鄉(xiāng)的野菜》,羅列了炒米、焦屑、鴨蛋、咸菜茨菰湯、薺菜、蔞蒿等多種美食與菜蔬,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科普與介紹,實際上,美食只是引子,真正深沉且讓人難忘的是一個離家的游子對于故鄉(xiāng)生活的那份懷戀和祝福。換而言之,汪曾祺以文感人的背后實則是以情動人。
當然,這種情真意切不只體現(xiàn)在對物的描摹上,也貫穿于寫人、敘事的始末。汪曾祺寫過多篇與西南聯(lián)大有關(guān)的文章,不同于一板一眼的史實寫作,他筆下的那些人和事,個個鮮活有趣,十分立體。在一篇追憶恩師沈從文的文章《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里,作者記錄了自己1946年因為找不到職業(yè)情緒低落時恩師的“開導(dǎo)”——
他寫信把我大罵了一頓:“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筆,怕什么!”他在信里說了一些他剛到北京時的情形?!瑫r又叫三姐從蘇州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安慰我。
寥寥數(shù)語,將一個欣賞弟子、渴望弟子成才、不想他自怨自艾的師者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
毫無疑問,汪曾祺是一個對生活觀察入微又“特別上心”的人。因為上心,他才會把這一切都牢牢地記在心里,才能把這么多凡俗之事寫得通俗而不庸俗,才能打破散文的傳統(tǒng)格局和時代局限,寫出自己的味道,親切自然,舒展流暢,讓人讀過之后便能記得住。
這樣的一個老頭,雖知他是名家,卻不覺得有隔閡,反而覺得是可親近的。遺憾的是,吾生既晚,不能親聆教誨,只能在文章里探尋老先生的文風(fēng)和筆調(di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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