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11月06日
◎扎西才讓
桑多河畔的蒲公英
來旅游的人,在離開的時候,或許找到了他們渴求的東西。但他們離開后,他們的思想和行為,也影響了桑多河畔的人。這種影響,讓我忽然想起桑多河畔的蒲公英來。桑多河畔的蒲公英,比預(yù)想的要多得多。這些多年生的可以入藥的菊科植物,看起來是多么珍貴。它們耐著性子,總比迎春、月季、桃、李、杏開得更遲些。黃色的艷艷的弱弱的花,在最后一批桑多人奔赴遠方之際,就在河的兩岸密密麻麻地盛開了,仿佛在來趕赴某個重要的約會。其時已是陰歷五月上旬,桑多河一步三回頭地流向遠方,蒲公英也一步三回頭地開向遠方。這總使桑多人想起遠嫁的女人,離開的兒女,甚至久遠的母族,或飄零的族人。多年來,人們看見這些蒲公英熱烈地開了花,又在初秋時節(jié)攜著數(shù)不清的種子飛向遠方,只留下枯枝敗葉,和精盡力竭的根,還堅守在生命開始的地方,等待著來年的萌發(fā)、結(jié)果和飄零。這令桑多人傷感的飄零,意味著什么?一個老人說:“和人一樣,都想離開。”另一個人老人說得決絕:“蒲公英比人好多啦,人一離開,就有可能不回來,這可是斷根絕族的事?!迸?,這透徹心骨的傷感,也許就是絕望吧!
改變
是的,這絕望真的是會傷透人的心骨的。聽說以前,桑多河畔,每出生一個人,河水就會像往常那樣漫上沙灘,風(fēng)就會像往常那樣把野草吹低。而桑多鎮(zhèn)的歷史,就被生者改寫那么一點點。聽說以前,桑多河畔,每死去一個人,河水就會像往常那樣漫上沙灘,風(fēng)就會像往常那樣把野草吹低。而桑多鎮(zhèn)的歷史,就被死者改寫那么一點點。聽說以前,桑多河畔,每出走一個人,河水就會像往常那樣長久地嘆息,風(fēng)就會像往常那樣花四個季節(jié),把千種不安,吹進桑多鎮(zhèn)人的心里。而在現(xiàn)在,小鎮(zhèn)的歷史,早就被那么多的生者和死者改變得面目全非了。那么,出走又回來的人,再也不要試圖改變這里的一草一木啦,這桑多河畔的歷史,再也經(jīng)不起如此這般的反復(fù)折騰。
這里不是世界的中心
不過,絕望總是相對存在的。更多的時候,桑多人還是熱愛著自己的故鄉(xiāng)。在桑多河邊靜思的日子里,我清楚了這樣的事實:這里的日出,是男性激吻后的紅潤的嘴唇;這里的日落,發(fā)出醉人歸家時的沉悶的回聲;這里的烈馬,只在處女般的月下安安靜靜;這里的飛禽,只在歷史的暗角收攏羽翼。這樣的事實,也存在于甘南的其他地方。比如說瑪曲,一個叫格薩爾的王,走了又來了,來了又走了。他那漂亮得叫人發(fā)昏的妃子,好像叫珠姆這個名字吧,聽說早就被群山上的眾神黑天白夜地追隨著,守護著。但她對格薩爾的思念,定然長流如身后的黃河。傳說她的后代,搖身一變,成為映照著瑪曲的璀璨星輝。既然這樣,很顯然,瑪曲和桑多,都不是世界的中心,當(dāng)然也不是所有路的盡頭。當(dāng)那紫色的草穗沉重地彎下腰身,當(dāng)那太息般的西風(fēng)吹響大地的海螺,這里,只能使我們眼含熱淚卻兩手空空。
桑多人
既然說到了桑多人,就讓我多說一會兒。在桑多,據(jù)說神的法力無邊,他們一腳就能踩出盆地,一拇指就能摁出山巒。他們甚至讓猛虎臥成高高的石山,讓天上的水落在地面,成為洶涌澎湃的江河。桑多人呢,則喜歡在山坳里藏起幾座寺院,在溝口拉起經(jīng)幡,讓掠過脊梁的風(fēng)念經(jīng),讓流過愛恨的水念經(jīng),讓照耀苦難的光念經(jīng)。在這些農(nóng)民眼里,從正月到臘月,春,夏,秋,冬,不是先人們命好名的四季,而是四座金碧輝煌的經(jīng)堂。我上大學(xué)后離開了這里四年,然后又回來了。我發(fā)現(xiàn)有佛光慢慢消失,又突然出現(xiàn),有大德在粗壯高大的松柏下參悟著經(jīng)卷,有莊嚴的法號在空谷中撞來撞去,發(fā)出高遠的回響。我也發(fā)現(xiàn)許多香客像我的兄弟姐妹們那樣,從遙遠的西藏歸來,走入木樓,睡在牛羊糞燒熱的土炕上。我拿出筆記本記下桑多人生活的某個場景:黑臉男人剛剛牧羊回來,他抱緊了白臉女人。也寫下日記:夏天到了,草地上,搭建起休閑的帳房。當(dāng)然也像天文學(xué)家那樣,開始了奇妙有趣的想象:有人懂得花語,悄然來去,虛掩著門窗。看哪,當(dāng)秋月當(dāng)空,晚飯之后,這里的人們總是喜歡在月下行走,看月光照亮山頂?shù)姆e雪,看西風(fēng)吹拂千傾森林,吹拂著祖先們曾經(jīng)熟睡過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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