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11月06日
◎南澤仁
傍晚時分,遠山升起了一片又一片云霞。牛群散落在牧場周邊,三五成群地啃食青草,咀嚼甘甜清香的味道。一頭小牛犢緊緊依偎在母牛身邊半臥在洼地里歇息,金色的燈盞花開滿了它們深邃的眼眸。向著山腳緩緩移動的不是云影,是成年的阿戈牛,其中兩頭忽然角斗,八只蹄子和兩對角發(fā)出了戰(zhàn)場般激烈的震蕩,驚得邊上的牛們張皇四散,不一會兒它們又聚在一起和諧美好地啃草,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發(fā)生過一樣。
我和南杰還有她的兩個孩子,圍坐在草坪上默默地啜飲清茶,晚霞落在茶碗里濃烈成一碗醇美的酥油酒。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突然從木屋后方的山道上響起,我們看到所有的牦牛都停止啃草,抬頭去望摩托車聲由遠及近。扎巴把摩托車停在木屋門邊,闊步朝我們走來,他肩上捆扎著一條鮮紅的氆氌帶子,看我們意外,他轉(zhuǎn)過身去,背上熟睡著小洛嘉,我們還以為是一根氆氌口袋呢。寧卡和吉美起身爭相去接下小洛嘉,欣喜地問道,怎么把這小東西背上牧場了?扎巴只笑不語。木屋后的山道上又響起了一陣摩托車聲,我們都起身去看,周邊的牦牛卻都淡然啃草,不曾有誰抬頭。扎巴說,阿姐,你看到了吧,這些牦牛剛才一個個都行注目禮恭迎我呢。我平時善待它們,有了感情。跟南杰說起過,她就是不肯信,說是摩托車聲驚擾了牦牛的緣故。我自然信任扎巴的話,也懂得南杰的不屑,她早已把一輩子都交給這群牦牛了。
說話間,摩托車駛到了我們面前,是銀強,他身后載著母親和小洛嘉的姐姐青措。青措姐弟是母親最小的女兒南牧同銀強所生的孩子。此時節(jié),銀強的家鄉(xiāng)拉伊村正值摘花椒的季節(jié),母親就代為他們照管孩子們。母親抱青措下車后,快步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問,有沒有頭痛,有沒有高山反應?她的手握在我的腕上像在把脈,我輕輕地笑,表達無妨。青措站在我們邊上,穿一條綠裙子,配一件紅衣裳。南杰圍著她不住地夸贊,啊嘖嘖,是哪個家的丫頭?花花樣好看。青措有些羞怯又有生分,她轉(zhuǎn)身跑去喚醒小洛嘉:“小弟快醒來,我們到南杰二姨家的牛場上了?!毙÷寮螐膶幙☉牙锉犻_惺忪睡眼,見到眼前我們齊刷刷看他的眼光,他慌忙把頭埋進了寧卡的懷里。銀強把摩托車??吭谀疚萃猓瑑刹坑眉t紅綠綠的哈達裝扮過的摩托車擺放在一起,牧場就增添了一雙喜慶。
我們浩蕩的走進木屋圍爐而坐,南杰端上麥子燉牛肉作為晚餐,我們聚攏來吃。銀強體型敦厚,一邊吃,一邊瞪眼逐一審視著我們每一個人,像唐卡畫卷上走下來的財神菩薩樣莊重,他的眼神最終落在了我的臉上。他開口問我,在這極高山牧場小住,阿姐可有高反?他的聲音細而低啞。我回他,還好。銀強沒有其他話可說,便跟扎巴聊起修路的事情,他承包了一段通村水泥路,大概秋后完工,自己也參與了勞動,這樣能準確的把握水泥標號,道路質(zhì)量以及修筑進度。銀強的手指在胸前比劃著遠景未來,有時高過了跳躍的火苗。扎巴由此說起了從村莊通往牧場的那條毛路,是他與隔壁牧場主朝青合資的,剩下的路得由扎巴獨自出資來修,“采幾車藏菖蒲、賣幾頭菜牛、草山補助……”扎巴掰著手指頭合集收入,年后定要將隔壁牧場那條毛路延展到美麗的格日切牧場上。小洛嘉一直藏在寧卡懷中,偶爾露出一雙眼睛窺看我們的動靜,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注意到他,即刻轉(zhuǎn)向?qū)幙☉阎?,有時過于迅疾,額頭就會碰響在寧卡的胸脯,寧卡苦笑不已。青措認真地吃著晚飯,一雙筷子要輕叩碗弦才去夾菜。遇到半肥半瘦的臘肉就咬下肥肉,夾起瘦肉從寧卡的臂彎里喂進小洛嘉的嘴巴里,小洛嘉整晚都像一只老鼠樣的秘密進食。
晚飯過后,扎巴從屋外的摩托車上搬進來兩根鼓脹的蛇皮口袋,在燈下一一打開。除了寧卡和吉美需要的學習用品外,還有兩瓶可樂、半箱泡面和幾袋早茶餅干。小洛嘉忽然脫離寧卡的懷抱,噔噔地跑去抱起一瓶可樂,又去取餅干,忙得不亦樂乎。青措用稚嫩而嚴厲的口吻對小洛嘉說:“小弟,忘記阿爸怎么跟你說的?”(指喝可樂會早熟,會長胡子的說法)小洛嘉根本聽不見,青措就起身奪下小洛嘉手中的可樂,掰開他的小掌心,重重地打了兩下。小洛嘉并不覺得有多疼,但是看見大家都朝他投去同情的目光時,他先是噘起嘴巴,接著眼淚就稀里嘩啦地落了下來。我距離他最近,他奔跑來,額頭咚一聲抵在我后背傷心地抽泣起來。我將他抱在懷中安撫,并打開一瓶可樂為他倒上了一小碗,他止住哭泣,端起碗,將薄薄的嘴唇淹沒在可樂里節(jié)制地喝上一小口,然后放在面前緩慢享用。不知什么時候,青措也坐到了我的邊上,她和小洛嘉你一口我一口喝著那一小碗可樂。寧卡和吉美用大碗泡面,他們大口地品嘗著辛苦放牧后的獎賞,調(diào)料包在木屋中釋放著平和而欣慰的香氣。
母親打開手掌烤著爐火,她清了清嗓音,用立汝語中的轉(zhuǎn)折詞“麥迪”接起了關于早年間開辟牧道的情景。她看著我說,那時,你的父親在河谷教書,我和你奶奶長期住在大雁子牧場,每天擠奶、放牧、團牛,生活單調(diào)清苦。你奶奶卻不以為意,她對放牧生活充滿了極大地熱情。她身體壯實,手臂有勁,擠奶的聲音也豐實有力。擠完奶她會愉快地歌唱或吹響哨聲,聲音響亮到讓人質(zhì)疑,我總會誤以為牧場來了客人而陷入慌亂。她會在一兩個月里忽然消失幾天,而后又悄然歸來,頭發(fā)凌亂,腰帶背后別著閃亮彎刀。進門就讓我趕快收拾鍋莊家什,趕上牦牛搬離。起初,我也不敢問其究竟,只照做,隨她沿著一條茂林深處的山路到達一處新的草場,那里定然水草豐茂,景色宜人。她悠悠的哨聲又會在這個新的牧場響亮吹響。又有一次,你奶奶開辟的道路輾轉(zhuǎn)通向了一座很高的山頭,我們趕著牦牛走了大半天才到達那里,我竟然看見了對面手掌樣打開的五座雪峰,那是我的娘家麥鋪牧場。我提起圍裙對著那雪山悄悄抹淚,你奶奶看見了,就在那個牧場上多停留了半個月之久。對此,我心里感念著她,臉上也不自主地流露出了笑容。你奶奶說,她早把我當成了一頭牦母牛,不會說話也不會微笑。母親感慨,那樣的日子真的是把自己過成了一頭牛,沉默而倔強。我和南杰看著母親,發(fā)出了各自的一聲輕嘆……
燈下,小洛嘉用一截繩子牽住自己的影子圍著柱子打轉(zhuǎn),像引領著一只探路的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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