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09月11日
◎葡萄
貼夠了秋膘,急欲掃除滿滿的濁氣,可親近的唯有氣質(zhì)清爽之物。
沙松尖,便是在這時節(jié)遇見的。一桌橫菜之中,眼睛獨愛那小小的一盤,看它疏疏落落的嫩綠。沒一點兒油膩,也沒一點兒纏繞,每一束都清爽地散著自己的葉。入口是隱隱的松脂香,好像看見松脂偷偷流到山民的手指,聽見松香塊涂在小提琴弦上。鹽只一丁點兒,于細(xì)膩鮮嫩的沙松尖已足夠。
后來才知,所謂沙松尖并不是松針的幼年。沙松樹是長在松樹旁的灌木,葉片是扁的,是松樹中少有的可以入菜的一種。云南人大概最早發(fā)現(xiàn)了這道美味,按著當(dāng)?shù)厝说恼f法,“綠色的都是菜,會動的就是肉。”植物學(xué)家眼中的這科那屬,到尋常百姓眼里,只分能不能吃、好不好吃。
陸游寫過一首《晨出》:
昧爽睡饜足,起扶藜杖行。
關(guān)山開曉色,草木度秋聲。
市晚船初發(fā),奴勤地已耕。
道邊多野菜,小摘助晨烹。
清晨睡到自然醒,拄著拐杖便出門看山色、聽秋聲了。路邊隨手摘得野菜,便成了佐飯的好味。赴集的船開了,家中地也耕了,一餐落肚,滿足了。其時,詩人陸游卜居家鄉(xiāng)紹興鏡湖流域,一頭扎進(jìn)鄉(xiāng)野,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過著今人看來的理想生活。
何謂理想生活?有山有水,天生天養(yǎng)。菜蔬就長在大自然里,田間地頭,山川湖海,你只要去采就夠了;而不是用塑料薄膜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擺在散著冷氣的貨架上,用同一副面孔等你掏出手機(jī)掃付款碼。人們或許感恩物流的效率,感恩廚師的手藝,感恩從農(nóng)田到餐桌的過程里每一道工序、每一位勞動者,卻毫不覺得哪一餐飯真正是上天的饋贈、自然的恩賜。
陸游大概不會想到,我們曾為能夠“親手采摘”桃子、草莓、櫻桃,而花去數(shù)倍于桃子、草莓、櫻桃的價錢。而更糟糕的是,超市的貨架是如此限制了人們的想象力。一年四季重復(fù)輪換,太容易便吃厭了所有的紅紅綠綠。
古龍曾寫過,“一個人如果走投無路,心一窄想尋短見,就放他去菜市場?!逼鋵嵥f得還不夠準(zhǔn)確,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遙遠(yuǎn)的異地的菜市場”。只有放眼望去,發(fā)現(xiàn)這世上還有那么多新鮮玩意兒沒見過,沒吃過,不知其味,人才會激活最原始的欲望,不甘心就此死去。
對于北方人來說,初遇沙松尖,便有類似的效果。你甚至還想去看看它長在樹上的樣子,是怎樣毛茸茸的一株株、一片片。而在云南當(dāng)?shù)?,誰沒挖過野菜、沒找過山貨,甚至都不足以談童年。據(jù)說,在澄江的野菜中,沙松尖并沒有多么珍貴。比之于刺腦包、梁王茶等,沙松尖要好采得多。春天里,背上的竹簍、腰間的漁網(wǎng)、手上的鐮刀,都不閑著,轉(zhuǎn)瞬就湊齊了一桌好菜。哪里便能少了沙松尖?
而我在入秋的餐桌上吃到的沙松尖,想來是鹽水浸泡保鮮的“餐廳專供”了。得益于古老的技術(shù)和更新的食欲,春天冒頭的沙松尖也能四季長存。它們經(jīng)過遙遠(yuǎn)的路,每一束都在鼓脹脹的透明袋子里水草一樣地沉浮,直至后廚備餐的小工撲哧一聲剪開袋子,用清水一遍遍降低鹽和各自添加劑的濃度。他有沒有親手掐過沙松尖?有沒有湊近鼻子,聞過不加鹽的松蜜油一樣的清香?風(fēng)起了,該有陣陣的松濤聲,而不是隔壁灶臺轟隆隆的油煙。他大概和我一樣,只能在想象里畫他的畫。
日本輕小說作家有川浩寫過一個過于甜膩的故事,取名叫《植物圖鑒》?;ǖ朗兰业拈L子日下部樹偏偏不愛雕琢的花道,一心親近自然,只將路邊的野花野草一采、一煮、一炒,就讓陌生女子河野彩香卸下防備,把一日借宿抻長到半年。由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更是用樵野牧歌式的影像俘獲了大把少女心。
如果說,花道大師擅長“用花來體現(xiàn)心、眼睛看不到的東西”,那么有川浩則是用一菜一蔬的自然回歸,戳中都市人的痛點,提醒人們穿越現(xiàn)代生活的迷霧,去看見那些原本就在眼前卻一直被忽略的東西,甚至是接納一種不消費而依然有吃有喝有人愛的生活選擇。
明太祖第五子朱橚曾編寫《救荒本草》,學(xué)者李濂在其序中說:“或遇荒歲,按圖而求之,隨地皆有,無艱得者,茍如法采食,可以活命,是書也有助于民生大矣?!痹谧匀粸?zāi)害頻仍的明朝,這實在是一本嚴(yán)肅得毫不浪漫的植物圖鑒。但放到今日,一眼望去,414個條目中圖認(rèn)不全,字也認(rèn)不全,想象個中滋味,心思活絡(luò),竟暗暗給此書起了個俗名,叫做《一生要吃的414樣野菜》。當(dāng)然,現(xiàn)代作家也不妨加上第415種,如果誰恰巧也吃過沙松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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