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11月17日
花期較長的石榴花次第開放的時候,滿樹滿樹的翠綠中,花團錦簇,如星漢燦爛,火紅紅地一遍,邊開邊落。就此,隨石榴樹鋪地的紛紛落紅,春天也凋謝而去,形如喇叭狀的石榴花,勁吹號角,宣告著春天的結(jié)束,夏天的到來。立夏之后,時雨時晴,月明風清。小滿帶著清涼柔和的空氣姍姍而來。節(jié)氣剛剛跨過小滿的柵欄,芒種一如處子,披著初夏的盛裝款步于大野。
◎杜明權(quán)
這段時光的美好,讓人感覺像居住在天堂里似的。氣溫好,薄衫外再套一件西裝,厚一點也可,讓人不會感到熱;或者僅僅一件單衣單褲,薄一點也可,不會感到?jīng)?。不冷不熱的天兒,讓人自在逍遙,衣服可以隨意穿,隨便穿,對身體對衣著禮儀均不礙事,“二八兩月亂穿衣”。云如天空的衣裳,比起冬春之際,這初夏的云層薄了,霧氣如紗,天空穿戴得少多了,金亮亮的陽光一照,幾朵飄浮的白云在眨眼間就悄然散去,全部裸露出天空的瑩澈蔚藍的柔嫩肌膚。景色好,四野綠色蔥蘢,清幽宜人。
我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黃鸝鳥能夠屈尊降貴、跑到地面上來尋找食物的情況。黃鸝鳥披紅戴綠,風姿綽約,它從不管有沒有聽眾,總是搶占高枝,且特別喜歡樹梢,它站在眾樹之上,亮出清越悠揚的嗓門,引頸高歌,對大自然忘情地歌唱,鳴聲在澄澈的空氣中傳播得很遠很遠,似乎以此盡顯它自己的高貴身份與不同凡響的詩人氣質(zhì)。八哥可沒有高雅與不高雅的追求,它們的“生活指南”里沒有那么多的禮節(jié),它們天上地下,房前屋后,村邊曠野,三五成群,四五結(jié)隊,嘰里呱啦,毫無講究,爭吵食物,打情罵俏,嬉戲游樂,熱鬧非凡。除開鷹隼而外,時常展翅于眾鳥之上的是白鶴,它們大多獨來獨往,穿云破霧,仙蹤難覓,我常常通過仰視和耐心,除開能夠看見它們在云間的身影外,有時也能在菜子河邊的水草間發(fā)現(xiàn)它們玉樹臨風的仙姿,白鶴來來去去,常常是無聲無息的,它們一副與世無爭的高邈曠達態(tài)度,讓我想起了古人創(chuàng)造“閑云野鶴”這個詞的時候,應該是對白鶴的平常生活作了細致的考察與哲學上的精心思考,然后總結(jié)出來的。我無法否定:鳥是水濱與山林的精靈。
這個世界,如果沒有了陽光,肯定不行,因為生命需要陽光;如果陽光多很了,可能也不太好吧,生命承受不了。過初夏,就像在爬坡似的,盛夏的高溫天氣是頂峰,陽光開始一天比一天厲害,早晚尚可,但一過中午十二點,直到下午十七點,這五個來鐘頭,我必須規(guī)矩地把自己關(guān)在室里,陽光無遮無攔地從空中直射下來,雖然還沒有厲害到盛夏的火熱,但也可以令人的頭皮發(fā)麻了。鉆進里屋,明晃晃的陽光被擋在墻外,仰在陰涼處的布椅上,風從窗戶走進來,撫摸著我的肌膚,感覺清涼、舒適、愜意。在房間里,我看不見鳥飛鳥歇,但我“聽得見”它們活躍的奔忙與游樂,它們是大自然的主角,它們在大好的日光里,操著不同的語言,各說各的話,它們說的話就是在不斷地創(chuàng)作出絕妙的音樂,它們的旋律,隨性而為,自然歸真,高妙絕塵,獨樹一幟,每一曲都是心聲,都力避矯揉造作。
宇宙雖然無邊無際,但現(xiàn)在讓我們?nèi)祟惸軌蛏媾c利用的時空卻極其有限。我們只能局限于大地。大地為暖床,生命寄居于此,萬幸之極。衣食住行是我們?nèi)祟惖纳娓?,所以不要輕視土地與莊稼。其實,侍弄莊稼、農(nóng)業(yè)的精耕細作,還是非常勞累的,艱辛地種下去了,收成還是未知數(shù),只有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種一種,方知稼穡之艱難。好在現(xiàn)在還有各種機器幫忙,比起古代,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辛苦程度相對減弱了一些。
初夏的時光讓人倍感快意。陽光雖然逐漸厲害,提升著每日的氣溫,但空氣絕不悶熱,我對強烈陽光的忍受極限,似乎好像還在可控的范圍之內(nèi)。風在陽光的金梳里游動,帶著萬物生生不息的氣息,趟過水塘,拂過草尖,經(jīng)過陰涼的密林的過濾,吹到臉上,它撫摸我的肌膚,讓我全身感覺十分清爽、四肢活力迸射。季節(jié)呈現(xiàn)出它最完美最溫柔的一面。這個時段,是鄉(xiāng)村最忙的時段,小春作物必須快速收,而夏播又要快速種,種子有如待嫁,好在我只要給莊稼們安好家后,不需要我過多地干預與費心費力,它們就能夠在大地上茁壯成長,它們就主動地在田野里勃發(fā)旺盛的生命力,綻放盎然綠意,為我描畫出新一季豐收的宏大藍圖。
黃昏時候,對我來說,沐浴著縷縷清風,去巡視我那幾分地的莊稼,這應該算是人間最愜意不過的事了。是這些莊稼給了我綠色的生活與原生態(tài)土地的味道。我知道,我有些過分地溺愛與享受其中的趣味與平和。只一兩周時間,一行行開始分蘗的秧苗,逐漸用綠色去占領(lǐng)水田的空位。在茂盛生長的玉米旁邊,坐下來,聞一聞兩三尺長的葉片散發(fā)著嫩玉米般甜膩的清香,這是一種享受。小荷才露尖尖角,雖然零零星星的圓葉,巴掌大,還沒有水田里的雜草多,但我知道,等不了太長的時間,它們會用生命的翠綠色鋪滿水田的每一個角落。時光清涼,坐一會兒,再坐一會兒,就趁著傍晚的微光,到菜園里拔幾苗生菜,或鏟一溜韭菜,回去炒蛋,煮一碗面吃。
風一吹,夜被撐開得更加深闊悠遠。星星落在天上,我落在初夏寧靜的時光里,被大野萬千植物散發(fā)的清香所撫慰。我們不僅要學會尊重我們自己,也要學會尊重植物。宇宙產(chǎn)生生命和人類,其目的,就是要我們?nèi)ダ斫馑篮愕募拍c孤獨。為什么,宇宙在大尺度方面遵循數(shù)學規(guī)律,而在微觀尺度上它卻瓦解數(shù)學公式而捉摸不定,我無從理解,我們現(xiàn)今只有被動而幸福地承受與享受著這一切的美好。
神秘而美好的世界,對人類來說,因為時間無法倒流,所以,我們每時每刻所從事的事件,都唯一且神圣,當然應該倍加珍貴。我可以隨時背上背包,走入?yún)擦?,身邊是草木層層密織的綠色屏障,陽光從枝葉間漏下來,柔和,清涼。再密集的林木也擋不住眾多的發(fā)情的鳥兒那多聲部的大合唱,聲音多卻不嘈雜,在山野里回環(huán)往復,彼起此伏。在大山里攀援行走,發(fā)現(xiàn)與眾不同的驚奇,雖然別人可能早已發(fā)現(xiàn),但我樂得其中。一顆樹就是一個小小的生物圈,它養(yǎng)活著數(shù)不清的小生命。鳥在食物充裕的春夏之交,肩負著繁殖下一代的重任,它們長得肥肥胖胖,在空中飛得好像有些笨拙吃力。這些屬于叢林的醫(yī)生,它們?nèi)杖找挂故刈o著自己的家園。
叢林是野生動物的家。飛蟲在草木綠色的海洋里上下飛舞,當然,其中也決然少不了蝴蝶、野蜂、野繩、野蚊等在花叢里爭巧弄姿的身影。野蚊蜱蟲之屬,別看它小,它們卻是大自然中的厲害角色。
去年秋天,我在野外這十來平方的地面上,搭建了一個簡易石桌石凳,以便我往返于深山密林中歇腳。我到遠處的村子里,收撿了一些斷磚斷瓦,老牛拉破車似的,背到這寂靜山野里,幾塊廢磚廢瓦,搪了稀泥,碼瓷實,支撐起了一塊一尺見方的石頭,稀泥干了之后,石桌倒還沉實穩(wěn)固,上面可以放置手機、相機、茶杯等,并在石桌側(cè)邊還放置了兩塊粗糙的石頭,爬山累了,可以坐下來飲茶休息。石桌之下百草雜陳,周圍是高大的喬木叢生,陰翳蔽日??沉艘恍渲Γ谑澜缘囊活w柏樹下,順著樹干,還搭建了一個可以避風遮雨的三角棚。
在這萬物競技爭雄的初夏時段里,人在山野里走動,必須防御蚊蟲叮咬,特別是蜱蟲。它專門吸血,雖然它的主攻對象是牛羊鼠兔之類,極其喜歡這些皮毛叢密的動物,尤其喜歡黃牛,經(jīng)??梢栽邳S牛的脖子下方、四腿內(nèi)側(cè)依附,吃得飽脹如鼓,多的時候會在動物皮毛上聚集成堆,并且很不容易從動物皮毛上剔除。人細皮嫩肉的,當然更是它的好菜,它是絕對不會輕易放過的。
蜱蟲蟄伏于植物上,伺機而動,或寄宿于牲畜等動物的皮毛間。不吸血時,小而干癟,如綠豆般大小,也有極細小如米粒大;吸飽血液后,脹鼓鼓的,若蓖麻籽大小,更大的可以達到成年人的指甲蓋大。蜱蟲吸吸血,無關(guān)緊要,但這個特別陰險恐怖的家伙,與螞蟥吸血是有區(qū)別的,人若稍不留神,被蜱蟲叮咬吸血后,容易感染疾病,嚴重后果甚至容易造成死亡。
土地之上是百草,百草之上是灌木,灌木之上是叢林,叢林之上是天空,動物們快樂地生活其中。草木密密層層,高高低低,相互纏絡,相互制約,相互促進,萬物并育。我把背包取下來,放到草地上,先把蛇皮塑料袋取出來鋪到地上,再一一地取出茶杯、數(shù)碼相機,特別重要的是取出一盤蚊香,點燃,放置在石桌上,一溜細煙裊裊而起,香氣四溢;再取出在大藥房購買的驅(qū)蟲藥膏,遍搽身體的裸露部分:額頭、脖頸、手臂、小腿等地方,再向周圍草叢樹枝噴灑一些驅(qū)蟲液,異香異味在空氣中擴散,一切就緒,萬事大吉。無論蜱蟲們多么狠毒,但作為萬類之靈長,人總會有人的懲治它們的巧辦法。至于爬蛇之類,從早晨到午時,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的一絲蹤跡,我根本用不著施展法海的絕招,徒廢雄黃酒了,即使我背包里預備了一瓶雄黃酒。之后,我在石頭上坐下來,喝了幾口清茶,從枝葉的空隙間,瞧一瞧遠山與云霧那纏綿悱惻、糾纏不休的鏡像。
這片處于曠野的讓我能夠小憩的地方,可以作為我的中轉(zhuǎn)站。累了,于此歇腳,放置背包;渴了,飲水;餓了,咀嚼干糧??梢园雷鞴P記,可以掰開樹枝照一照遠景近景。寧靜里,于此處,可以聽聽萬物的喁喁私語,甚至可以潛入萬物的內(nèi)心。坐于大地之上,靜聽萬物內(nèi)心的涌動,于樹木的綠蔭里寫作,無人催促,無雜事干擾,寬敞,無遮無攔,空闊遼遠。置身于天造地設(shè)的美境,讓人在離塵中仰望,在入世中超拔。
我雖然在大自然深處走動,了解、觀察、記錄著大自然,但能夠融進大自然,返璞歸真,與之為一,我想,那肯定還是有難度的,因為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至深至隱的秘密。我們?nèi)祟愲x開大自然已經(jīng)很久了,沒有能力再回歸洞穴像類人猿一樣貼近大自然生活,我們的身體在適應大自然方面已經(jīng)退化。
云躺在天空,我躺在大地。我與大自然之間,我就這樣施用各種藥物(即使無害),布了一道嚴密的防線以保護自己。我不知道,是我真正戰(zhàn)勝了大自然呢,還是我因多年的城市環(huán)境生活已經(jīng)不能適應了大自然,是慶幸呢還是憂傷呢。我的確與大自然之間有一道高墻之隔了,我適應大自然的能力已經(jīng)銳減,我已無能赤裸裸地回歸大自然之中了,但我要學會理解大自然和我們自己。
雨水充足,千溝萬壑的泉水跳躍奔騰而下,一路疾跑,不可阻擋,像孩子似的喧鬧歡樂,活力迸射,匯入寬闊的菜子河之后,就安安靜靜了,綠水悠悠,意蘊豐富如唐詩,柔婉纏綿如宋詞。白云飄飄,藍天寥廓。無意中拔幾桿嫩草莖,放在嘴里咀嚼,清香中透出一絲絲甘甜。這是大地的味道,雨露的味道,陽光金色的味道,草木成熟的味道,山野初夏時光的味道。
在人們眼中,平時認為低賤、很不起眼的植物,比如菖蒲、陳艾、青蒿之屬,相對于莊稼來說,它們屬于雜草之類,屬于特意被清理鏟除的對象。也許“草芥”一詞的創(chuàng)造,大概源自于人們平常對這些植物的不屑態(tài)度而生發(fā)的靈感。要相信,每一種植物都有它的高貴可愛之處。在端午,家家戶戶一改平常的態(tài)度,卻把它們敬為上賓、奉若神明。菖蒲、陳艾、青蒿等類,異香撲鼻,屬于中草藥之屬,人們利用它們,熬成藥水,臨和風而沐浴,據(jù)說能夠祛除皮膚病驅(qū)散風痛。抑或曬干之后,捆成一束束,放在墻角點燃一把,青煙裊裊,熏驅(qū)蚊蟲。在門楣窗臺掛上菖蒲、艾草、蒿草,散邪風辟瘴氣驅(qū)害毒,祈禱福運。間或抿少許雄黃酒,在額頭、腋窩、手腳關(guān)節(jié)涂抹雄黃酒,以辟蟲蛇叮咬。要知道,畢竟轟轟烈烈、萬物競雄、爭奇斗艷、百蟲活躍的仲夏就到眼前了。
在菜子河流域,人們把端午節(jié)定為“小端午節(jié)”和“大端午節(jié)”,一年里過兩個端午節(jié),農(nóng)歷五月初五為“小端午”,五月十五為“大端午”。是的,端午一到,初夏的時光就走到了盡頭,人們磨新麥,榨清油,全力以赴準備嘗新。家家戶戶用菜園里的鮮蔬菜或山間野菜,就地取材,一片土地與自然的原生態(tài)味道?;蝓r肉或臘肉,蒸包子包餃子,和面搟面蒸饅頭,蒸煮粽子湯圓,制作糯米糍粑,最民間最傳統(tǒng)的菜肴糕點,盛滿一桌,新麥甘甜,菜蔬可口,美酒飄香,再呈上新下樹的黃杏、枇杷、桑葚、早桃等果品,掛香草,涂雄黃,感恩天地,祭祀山川,懷念先祖,昭示豐收,在“三夏”大忙的序幕拉開之后,大伙兒甩開因前段時間搶收搶種積存的一身疲倦,給自己一個簡單的犒勞,給自己在田間地頭的工作做一個小結(jié),給自己一個風和日麗的短暫間歇,以祈來日風調(diào)雨順、全家和美,以望身體更加健康、心胸更加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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