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紀(jì)

那么碧綠油亮的巨大葉片，在村莊的地域里，恐怕只有芭蕉葉、棕樹葉、荷葉和芋頭葉能出其之右了。

那是一個從沒聽說過有什么“假貨”、“外來植物”的年代，況且我的家鄉(xiāng)八公分村地處湘南偏僻一隅，村人過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樸生活，除了吃鹽點(diǎn)燈，穿衣讀書，其余的都是鄉(xiāng)土物產(chǎn)，自給自足。山川原野，草木藤蔓，也都是土生土長。自然，那江畔的梧桐樹，也是地地道道的本鄉(xiāng)梧桐，中國梧桐。不像如今的家鄉(xiāng)，只有“法國梧桐”這個冒牌貨，卻不見了真正的梧桐。

梧桐又叫青桐，我是以后才知道的。不過它那筆直青青的樹干和枝條，巨掌般層層疊疊的青葉和清香味兒，我從小就十分熟悉。

村前的江畔曾有很多梧桐樹，它們與村人的生活休戚相關(guān)。村里有老人去世了，喪家就會砍來一大捆拇指粗的梧桐枝，截成尺許長，斜著糊上一圈圈剪成細(xì)絲的白紙，做成號喪棍。而梧桐的樹皮，也常有人剝下來，浸泡在水田里，漚爛表皮，用那長長的纖維搓成繩索。端午節(jié)摘了梧桐葉蒸饅頭，素常的日子以梧桐葉蒸米粑，更是村人沿襲久遠(yuǎn)的風(fēng)俗。

這些梧桐樹，家家戶戶每年端午都要來攀折一番，平常又要經(jīng)受刀砍斧剁，很少有長得枝干粗壯碩大的，它們永遠(yuǎn)沒有旁邊的柏樹楊樹柳樹那么高。不過，這些梧桐樹的根系卻十分發(fā)達(dá)，樹蔸也長得很闊大，都叢生出一桿桿大大小小的旁枝干，齊刷刷筆直向上。毎一根樹干樹枝，又都密密長滿裂掌狀的碩葉。

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端午節(jié)吃梧桐葉蒸的饅頭。

那時我們的村莊，種植小麥。在江流上游的攔江石壩處，有一座老舊的磨坊，一棟四合院式的青瓦磚房，中央是一塊晾曬掛面的三合土空坪。磨坊旁邊有一個烏黑的水轱轆，滾圓，巨大，在水流的沖刷下，緩緩地旋轉(zhuǎn)不停，發(fā)出嘩嘩的水聲。小麥?zhǔn)崭钪?，這里變得忙碌起來，村人常拿麥子來，到這里換成不甚白亮的面條，一扎一扎，像一截截粗短的木頭。

端午節(jié)這天，家家戶戶磨小麥粉蒸饅頭。不放紅糖的饅頭如拳，包了紅糖的饅頭如月。蒸前，毎戶人家都會從江畔摘來碩大的梧桐葉，清洗后鋪墊進(jìn)大水鍋里的蒸籠。蒸籠有的是竹篾做的，如淺沿的團(tuán)箕；有的是高粱稈做的，圓圓的一大塊，金黃色，光光亮亮。做好的饅頭密集擺放在梧桐葉上，蓋上木鍋蓋，猛火蒸熟。

出鍋的饅頭，熱氣蒸騰，蓬蓬松松，黃中偏黑，彌漫著梧桐葉的清香。蒸過之后的梧桐葉，已是熟透的菜色，焉焉的，十分柔軟，全然失去了原來的光亮和碧綠。蒸下一鍋時，往往換上新鮮的葉片。用梧桐葉蒸出的饅頭，存放幾天都不會變餿。蒸過的梧桐葉，多用來覆蓋撿拾在團(tuán)篩里的饅頭，其上再搭三兩片新鮮的葉子，既遮擋蚊蠅，又干凈清爽。

很多年來，我們村莊的端午節(jié)，就是吃著這樣的梧桐葉饅頭。在整整的一年里，這也差不多是唯一吃饅頭的機(jī)會。其他的日子，村人蒸米粑，有時也摘了梧桐樹葉來墊蒸籠。摘了老葉的梧桐樹枝，隔不了多久，層層疊疊的新葉又長得碧綠光亮，如扇，如蓋。

梧桐開花在端午之后。開花時節(jié)，梧桐樹的枝頭盛開一串串繁花，狀如小喇叭，花瓣白亮，脈絡(luò)粉紅，十分漂亮，是江畔靚麗的風(fēng)景。以后花謝結(jié)果，一粒粒，滾圓如珠，青碧如玉。

上中學(xué)后，讀到許多詩句，方知自古以來，梧桐就為人們所喜愛?！对娊?jīng)》里寫道：“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彼嵌嗝吹母邼?，竟能引得鳳凰來?xiàng)?！梧桐也常是詩人詞家寄意抒懷的對象，李煜慨嘆：“無言獨(dú)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崩钋逭崭浅畹没婚_：“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每每讀到這些優(yōu)美的詩句，我的眼前總是能夠浮現(xiàn)起昔日江畔那些熟悉的梧桐樹。

家鄉(xiāng)的梧桐樹，應(yīng)該消失有三十多年了吧？真有點(diǎn)懷想江雨梧桐的舊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