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9月01日
■桑丹
這座小城早已不復(fù)存在,可它仍然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想起年輕時候第一次看到它的情景,我就有一個強烈的預(yù)感,我短暫而平凡的一生,將依附一種虛幻的背景消亡或生長。正如這座小城旁邊那條沿河的道路一樣,它日夜流逝的故事潛藏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夕陽下的家園、歲月的小城、遠(yuǎn)行的戀人。我聽見深情的歌聲正在回響,我體內(nèi)的血液像匹不安分的野馬奔騰不休,這些與我生命緊緊相連的事物再次證明了我的預(yù)感不是子虛烏有。從此,我的軀體將不屬于我,它將和另一個軀體重疊在一起,火焰般燃燒的激情摧毀了他們相互間的存在和誘惑。他們仿佛是前世注定的愛人,在極樂的光芒中墜入無底的深淵。他們在深淵中融化了孤獨、哀傷。沉默的黑夜,即將成為他們通往天堂的唯一歸宿。
假面舞會一直是小城的傳統(tǒng)保留節(jié)目。臨近歲末,更是這種假面舞會掀起高潮的時候。持續(xù)幾天,瘋狂的人們像中了魔法似的旋轉(zhuǎn)不停。小城里匯聚了長發(fā)的浪子、落拓的過客、流浪的夢囈者、滄桑的玄學(xué)家、失戀的情人等形形色色的人群,他們亢奮或虛脫的面容如同燈光照射下的酒,散發(fā)著幽幽冷光。各種各樣恐怖的、美麗的、怪誕的、殘缺的、完美的面具在跳動,在擠撞,在神秘的音樂中彼此猜測著面具下的真實和虛假,舞者們渴望這一時刻即將永存,他們并不希望有誰把面具揭掉,是縱情的歡樂讓他們不知不覺靠近了死亡。
作為一個遲到者,我憑著往昔一些殘存的記憶,找到了那座正在舉行假面舞會的小城。此時那輪月光升起在天空,我第一次感覺到這一定是上蒼賜予我的一張真正的面具,在我承受了多年的風(fēng)雨之后,重新又披掛在我的臉上。
一股令人眩暈的氣息霧一樣涌了出來,還像從前那樣親切而熟悉,不知為什么,我的雙眼變得潮濕起來。我對小城的假面舞者們平靜地說道:“這里可有一位不戴面具的舞者,與他共舞的人來了。”
整整一個激動人心的夏天,我臆想的舞者,一位不戴面具的舞者完完全全滲透進(jìn)我的靈與肉當(dāng)中。有時候是他,有時候是我,我們交叉的幻影同時出現(xiàn)在一座久遠(yuǎn)的舞臺之上,我長長的頭發(fā)像雙手纏繞在他的腰間,清涼的夜風(fēng)飄蕩著我們溫暖的身體,這種親密的動作證實了我們之間非同尋常的關(guān)系。愛人、愛人……我們的聲音共同在呼喚什么,渴求什么。我們以舞者的形象和舞蹈的方式進(jìn)入生命最核心的本質(zhì)。我們的面容泛動著時光那美麗憂愁的光芒。我看到這個有月亮的晚上,讓許多似是而非的過去變得清晰起來,一種屬于個人的情感體驗隨著遙遠(yuǎn)的情歌回蕩不息,然而回憶的歡樂無法掩飾此情此景的短暫。虛幻的舞臺仿佛是交媾的床第,光滑的肌膚如瓷器般易于破碎,輕柔的撫摸觸及到無可替代的境地。終于,舞臺坍塌了,它重重地壓在我們身上,巨大的轟響呼嘯而去,隨之是潮濕的河流湮沒了我們。接著,假面舞者們像鳥群一樣從空中掠過,那撲閃的翅膀和悲哀的鳴叫是我對舞者生涯的憑吊和追憶。我知道,我在看見它們之前就會安靜地死去。
舞者總是在黑夜時分重新出現(xiàn)于我的身邊,我看不清他的臉,我只是用一雙手感觸到有關(guān)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言語行動乃至思想,我大致有了一個簡約的輪廓,特別是他身上一種叫月色的明凈氣息彌漫在我的四圍,仿佛是我漫無止境的等待停留在那最后的好時光里,“為了相信你不是與一個幻影以抽象的情欲撫慰著彼此的軀體,你使自己忘記了跟舞者縱情的歲月……”舞者說完這句話,然后輕輕轉(zhuǎn)身離去。
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喚醒了我沉睡的記憶,這并不奇怪,因為我生活多年的地方四季溫暖如春,除了微微的風(fēng)和淅瀝的雨,潔白的雪始終是想像中的事物?;蛟S是天意吧,在我結(jié)束一生的漂泊之后,在我即將告別黑夜之前,我看到了一場罕見的大雪從天而降。我?guī)е苫蠛秃闷?,重溫了與舞者共有的舊夢。
舞者的足音從遠(yuǎn)處傳來,夾雜著一些生命的絮語,我傾聽了來自月光下夢幻般的舞蹈,在我記憶中雪花一樣飛舞。這一時刻,我聞到了月色的氣息,它是那么持久和濃烈,我看到懸掛在墻上的一張無法辨認(rèn)的面具,作為紀(jì)念的飾物,早已蒙上了細(xì)微的塵埃。直至許多年過去,我不想告知任何人這張面具的來歷以及小城那唯一的不戴面具的舞者……
我第一次與他共舞的時候,死亡的假面總是不斷地幻化,我在看見它的時候又總是沒有看見它。短暫的忘懷對于這樣不經(jīng)意的錯誤一直是非常寬容的。我自己就是在一場大雪的流逝中,親眼目睹了一位月光下的舞者以及我們舞蹈的種種過程,在虛幻里發(fā)生的事情,同樣也在虛幻里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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