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9月27日
◎洼西
頭人沉吟片刻,說:“把槍留給他,再給他留點錢,你去和拉木說說,讓他留在這里!”
阿尼嘎神情一變:“阿則,他一個孩子,人生地不熟,在這怎么活呀?您大人大量,讓他和我們一起回去吧!”
翁青過去拉拉阿尼嘎,說:“沒事,我本來就沒打算回碩曲,也不會留這里?!?/span>
阿尼嘎看著尼賽頭還要說點什么,尼賽頭人卻甩頭走了,一腳踩塌了草地上的一個鼠兔洞,踉蹌了幾步。
阿尼嘎看著尼賽頭人的背影對翁青說:“你不要怪他?!?/span>
翁青:“我誰也不怪?!?/span>
“你打算去哪里?”
“過江,去找我父親?!?/span>
“那么多年了,你找不到的?!?/span>
“找不到他,我就去看大海?!蔽糖喑粤艘惑@,對這句突然冒出來的話,他自己都毫無準(zhǔn)備。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心底那顆流浪的種子已經(jīng)破土成苗。話一出口,他感到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像是把身體里絞纏成一團的什么東西給捋順了。
阿尼嘎瞪大了眼睛:“看大海?”
翁青:“是啊,去看鋪在地上的天空。您說過,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條屬于自己的河流,我想看著我的河流流進大海?!?/span>
阿尼嘎長嘆一口氣,不再說什么。他朝等著他的馱子隊走的時候,翁青沖著背影喊:“阿尼嘎,您多保重!”把眼淚喊了出來。
阿尼嘎沒有轉(zhuǎn)身,扯著嗓子邊走邊唱起一首山歌:布谷過季成花鷂/花鷂落地成火狐/火狐添膘成白狼/白狼不知何所終。
馱子隊穿過罌粟地,就要到達(dá)一片茂密的水柳林時,翁青看見尼賽頭人勒住馬回望塔朗,遠(yuǎn)遠(yuǎn)看去,馬背上的他佝僂成了一團黑影。一股仿佛來自時空深處的悲涼涌上翁青心頭——命運為什么讓這個世界有頭人和平民?難道只是為了讓他們承受不同的悲哀?
此時在他心里,尼賽頭人和他的馱子們,都無異于落難的親人。
遠(yuǎn)處的亂云聚集成一大片烏云低壓向塔朗上空,天光暗下來,風(fēng)勢也弱了。突然,一個悶雷炸響,腳下的大地仿佛抽搐了一下。雷音還未消遁,細(xì)密的嗖嗖聲鋪天蓋地,一場冰雹落了下來。翁青用手護頭跑到近處一棵老桃樹下,把背緊貼著樹干。被冰雹打碎的樹葉窸窸窣窣從眼前飄落,和著豌豆大的冰粒,在腳下鋪了一地。
沒多少工夫,冰雹停了,塔朗上空突然放晴,陽光像闖了禍的小孩,怯生生地從四散的云霧間露出臉來。一道彩虹架在罌粟地上空,彩虹之下的花海,已是一片狼藉。一些跑去地里查看的人,發(fā)出陣陣驚呼??磥?,塔朗的這一季罌粟,大都被毀了,就算尼賽頭人沒被拉木趕走,這一趟馱子,注定也是要放空的。
翁青朝著與尼賽頭人一行相反的方向,悄悄地離開了塔朗。他聽人說過,牦牛江會繞到那邊來,過江一直走,可以到達(dá)富庶的平原。他知道現(xiàn)在每走出去一步,就會離大海近一點。他想,沒準(zhǔn)腳下這條路,就是父親當(dāng)年的逃亡路。
七
這是一個青杠林環(huán)繞的小山環(huán),十幾座木屋散落其間,風(fēng)里飄著炊煙的味道。木屋門前伸出來的一條條小路,在草地上匯聚成另一條幾步寬的路,通向山環(huán)低側(cè)一大片蓬勃的高山荷花。高山荷林立的莖稈下,是一堆亂石,石縫中有清泉反射著陽光。
從塔朗出來的幾日間,翁青翻過了幾座大山,也經(jīng)過了一些村落。他沒想到在這偏僻的高山上,竟也住著人。要在碩曲,這么高的地方,除了夏季短暫遷居的牧戶,不會有人長住。
翁青咳嗽幾聲,激起一陣犬吠。木屋里都有了些響動,卻不見人影,也不聞人聲。難道是進入了鬼魅之域?翁青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時,建在最高處的木屋門里,出來一位穿袈裟的僧人,朝翁青招手。那木屋和其他木屋不同,門上掛著繡有雍仲圖案的牦牛絨氈簾。翁青向那僧人走去,腳步急促,只感覺從兩旁木屋里射出來的道道偷窺的目光,如一只只無形的手抓扯著他的衣服。
離僧人和他的小木屋還有幾步遠(yuǎn),翁青便聞到了撲鼻的藥香,仿佛那小屋就是用草藥堆砌的。僧人四十歲上下,個頭不高,清癯的臉上笑意盈盈。他把翁青請進小屋,給他端來一盤糌粑,倒上一碗清茶。小屋里有一個簡易粗糙的木架子,頂層有一排經(jīng)書,下面整齊堆放著大大小小的布袋,四溢的藥香,正出自那里。
僧人一直微笑著看翁青,并不說話。翁青懷疑自己是不是進入了一個奇異的夢境,不安地問:“這是什么地方?”
僧人驚訝地說:“你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那你來干嘛?”
翁青說:“我是路過。”
僧人笑了:“怪不得呢,我就說你不像個病人嘛!你去哪里?”
翁青:“去江那邊。”
“江那邊干嘛?”
“找我父親。他多年前從塔朗出走。”
“去渡口不用經(jīng)過這里。”
“我不熟悉路。”
一番交談下來,翁青才知道他是離塔朗不遠(yuǎn)的郎然寺的僧人,也是位苯教醫(yī)師,久居于此,別的木屋里住的都是他的病人,用的藥,都采自這山里。
僧人說:“聽口音,你不是塔朗人?!?/span>
翁青說:“我是碩曲人?!?/span>
僧人:“那么,我知道你父親是誰了?!?/span>
“您怎么知道?”
“塔朗歷代首領(lǐng)都是我的寺廟的大施主呢!”
翁青一聽這語氣,料定他不是普通僧人,試探道:“您是郎然寺的朱古?”
僧人點點頭,說:“我是郎然寺第十二世朱古,人們都叫我郎然朱古?!?/span>
翁青連忙磕頭行禮。朱古扶起他:“不用多禮,朱古也是肉體凡胎。這世上所有向善的生命,都是平等的?!?/span>
正在這當(dāng)口,有兩位十七八歲的小僧人背著山桃木藥簍子,滿頭大汗地挑開氈簾進入木屋,看見翁青,微笑著打招呼。朱古指著他們說:“他們是我的弟子,也算我的藥徒,這滿屋的藥多半得靠他們采呢!有一味入藥的雪蓮,長在雪線以上,沒有他們還真采不回來呢!”
一位弟子從藥簍里拿出一枝雪蓮給翁青看。翁青聞到一股淡淡的苦香,仔細(xì)一看,這雪蓮葉綠花黃,一簇暗青色的蕊蕾半隱于還未完全綻開的花瓣間,葉背和莖稈上附著一層細(xì)絨。
朱古問:“今天采了多少?”
弟子撓撓頭,說:“今天運氣不錯,采了三朵!”
兩位弟子坐下來,就著清茶揉糌粑吃。看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朱古笑了:“這吃相哪像是出家人?也不怕客人笑話。”
翁青問朱古:“您的病人都是什么???”
朱古看看兩個弟子,說:“麻風(fēng)病?!?/span>
翁青一驚:“麻風(fēng)???”
朱古說:“塔朗有許多遺傳麻風(fēng)病的家族。麻風(fēng)病人很可憐,一旦發(fā)病,就被送到遠(yuǎn)離人煙的山間河邊,任其自生自滅。那種無助和絕望,是常人難以體會的?!?/span>
翁青問:“您能治好他們嗎?”
朱古搖搖頭:“我的醫(yī)書里只有抑制的方子。我也做過很多嘗試,到今天還沒找到治愈的辦法。不過,把他們召集到這里,除了治病,還可以教他們修心,給他們希望,讓他們相伴生活。我告訴他們,在生命的輪回中,今生之苦可以換來來世之福?!?/span>
翁青由衷地說:“您真是位救難渡苦的大慈悲者,放棄安享香火布施的舒適生活,跑到深山里和病人們待在一起?!?/span>
朱古搖頭:“我這樣做,既是為他們,也是為我自己?!?/span>
翁青不解:“為您自己?”
朱古說:“對一位佛陀的弟子來說,這不就是最好的修行嗎?”
“他們的生活來源是什么?”
“一直是郎然寺的施主們供養(yǎng)?!?/span>
“他們死了怎么辦?”
“抬到附近的崖山下火化。”
“您不怕傳染嗎?”
“我是醫(yī)生。”
翁青不明白朱古這話,好像是說他不怕傳染,又像是說他有法子不被傳染。
說話間該給病人送藥了。也不用朱古吩咐,兩位弟子收拾好餐具,把分包好的草藥裝進才騰空的背簍,出門去了。翁青和朱古也來到了木屋外。太陽就要落坡,山環(huán)里的景致都裹上了一層金箔般的夕暉。看著這無可挽留的行將淪陷于暗夜的凄美色調(diào),翁青心里隱隱作疼。
朱古朝前面一指,說:“這里叫落日谷,名副其實。我喜歡看日落,喜歡每日的這個時刻,因為這意味著世界和人又將贏得一夜的靜思和反省時間。”
翁青沒搭腔。在他眼中,這時的朱古,多了幾分神秘感。
朱古問他:“如果你找不到父親,怎么辦?”
“不管能否找到父親,我都要順著牦牛江走下去。我想去看大海?!蔽糖鄬嵲拰嵳f。他覺得即便自己不這樣,朱古也會洞察一切。
朱古沒有像阿尼嘎那樣瞪大眼睛,甚至不再多問一句。翁青想,喜歡落日的朱古,確實與眾不同。
病人們的木屋里飄出藥香,也傳出嗡嗡的誦經(jīng)聲。寂靜的落日谷,頓時多了幾分煙火氣。朱古對翁青說:“他們在熬藥了。熬藥時,他們得反復(fù)念誦我教授的心經(jīng),祈禱眾生健康平安。天氣好的時候,我也常帶他們出去采藥散心,但是不能走遠(yuǎn),他們的身體吃不消?!?/span>
日頭落下去的地方,晚霞如火;霞光映襯下的朱古的剪影恬靜如山,只見快速捻動的佛珠和誦經(jīng)的嘴唇略有動感。
次日一早,郎然朱古師徒送翁青上路。這回,翁青感覺路邊小屋里射出來的目光不再抓扯他的衣服,而是在輕撫著他的后背。他心里默默祈禱,愿這些偏居山野的病人早日褪盡悲苦,在郎然朱古所言的輪回之旅中獲得重生。
朱古說:“山腳就是牦牛江,渡口在下游幾里處,你可以坐皮筏過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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