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9月03日
◎黃孝紀
沿著村前大月塘的弧形石板路走到月弦的中央,往東順勢下七步青石臺階,就到了石井。石井究竟建于什么年代,如今連村里最年長的老者也說不清楚了。
石井一共有三口井眼,自西向東一字排開,依次稱作頭井、二井和三井,相互之間由長滿青苔的光滑小石槽相連,泉水汩汩地順序流過,最后流入井外的水溝和池塘。石井占地長寬各數(shù)丈,全由青石板鋪成,三口井眼包裹中央,宛如三只黑亮的眼睛。平日里,村人擔(dān)水、洗菜和洗衣,各就其井,絕不逾越。人多時,甚至可以坐在石井南北兩旁的青石條上歇息片刻,抽一袋土煙,或談幾句閑天。
石井的景致也很優(yōu)美,當(dāng)月塘弧岸上垂柳和苦楝樹開花的時候,石井里常常飄著落花。而石井西南角的那棵高大的老柏樹,濃密的枝葉更是幾乎要把整個石井抱入懷里,即便晴空烈日,村人也能享受它蔭庇的清涼。多少年來,老柏樹與石井相依相伴,儼然是石井的守護神。石井的南北東三面也是緊挨著池塘,當(dāng)村人擔(dān)水走過的時候,常會驚嚇浮動的魚群,引發(fā)一陣陣驚竄入水的響聲。再遠處,便是廣闊的稻田和綿延的群山,時有成群的麻雀黑壓壓飛過石井,落入附近的稻田;或者孤獨的老鷹,在石井上空高高盤旋著,突然俯沖下來叼起一只雞,旋即騰空而起撲進了遠山。
石井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始終如一汩汩地流淌著,即便大旱的年成,也時時刻刻滿滿地盛裝著甘泉。石井是如此的慷慨,哪怕你是一個異鄉(xiāng)的行客,渴了,你可以跪在水井的石沿上,徑直用嘴咕咕地喝個痛快;累了,你可以在老柏樹下的石階上歇口氣;臨走時,你甚至可以用竹筒裝一筒井水,或者,到石井旁的田埂上摘一片蒲扇大的芋頭葉,包上一大包井水,繼續(xù)著你的行程。
石井的水十分清澈,站在頭井邊,可以看到里面有大大小小的鯽魚在無聲無息地游動,四面井壁,密密麻麻長著絨毛狀的碧綠絲草。當(dāng)太陽光透過老柏樹的枝葉照進水井,一根根光柱直透井底,甚至能清晰地看見沉在井底的硬幣,以及井底南壁方形泉眼處游魚在輕快地進進出出。
當(dāng)井壁的絲草長了,或者掉進了銅壺瓦罐,或者有人不小心掉進去被拉了上來,村里為頭的人一聲呼號,便會有男人們自發(fā)帶著木桶等用具前來洗井。大家齊心協(xié)力把井水斛干,有赤膊的青年人下到一丈多深的井底,將泉眼堵住,上上下下把石井四壁和井底清理干凈。當(dāng)泉眼再次恢復(fù)涌動,用不了多久,一汪清泉又溢滿了石井,汩汩流淌。
我嘗好奇地詢問父親,這石井的泉水究竟來自哪里?父親告訴我,這泉水源頭離村子有六七里路遠,來自村前小河上游一處河中沙洲的大涌泉。許多次,我從井邊朝南眺望它的源頭,綿延的池塘水田溝坎和河道下面,究竟何處在暗暗流動著這涓涓清泉?為了這口生命之泉,當(dāng)時的先人該是花了怎樣的努力?即便現(xiàn)在看來,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數(shù)百年來,石井就這樣日夜流淌著,養(yǎng)育了一代又一代村人。村中有孩子降生,村人會打來一壺新鮮的井水,煮開后給孩子擦洗,迎接新生命的到來。村里有孩子病痛多或者哭夜,村人便會起個大早,趁著天尚未亮,在石井旁的老柏樹干上貼一張寫有孩子名字和祝詞的菱形紅紙,在樹下擺上供品,點一對蠟燭,三柱香,七片紙錢,一番作揖禱告,算是把孩子寄名石井爺爺和老柏樹爺爺?shù)拿?,保佑孩子易養(yǎng)易成。聽著母親的囑咐,我也曾帶著家眷從城里來到石井旁,虔誠地做著同樣的儀式,先后把女兒黃佳和兒子黃奎都寄名到老柏樹和石井的名下,別取寄名柏嘉和井奎。
石井日夜流淌著,也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村人。當(dāng)村人壽終正寢,孝子披麻戴孝,敲著小鑼,提一個銅壺,跪在石井邊,拋幾枚硬幣,打一壺井水,頭也不回地走到家,給至親最后一次擦洗。我就這樣用石井的水擦洗著,送走了我的父母。
石井與村人的一生緊緊相連,以至石井也成了村人心中的圣地。逢年過節(jié),總能看到有村人陸續(xù)來到石井旁老柏樹下作揖祈福,燃紙焚香,保佑平安。我真切地期望,這么熟悉場景能一代一代傳承下去,就如同這日夜流淌不息的石井的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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