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11月03日
◎南澤仁 文/圖
三塊石頭圍團(tuán)的火塘里,幾根青杠柴燃燒著赤紅的炭火熬開了第二道大茶,木棚里逸散著清香。銀珠無心吃茶,她手掌托腮長久地凝望著稀疏的木板門,這場初夏的雪落了幾天幾夜,鋪蓋了巴烏大山上正在生發(fā)的蟲草,開紫色碎花的小杜鵑,還有準(zhǔn)備出洞覓食的雪豬子……
銀珠收回眼光,眼睛有些濕潤朦朧,她用粗糙的掌心去揩拭清亮。她環(huán)顧著這間為挖蟲草搭建的簡易棚屋,眼光最先落在了角落的一截木樁上,那是一個童鞋盒子,里面積攢著35只蟲草。木樁后是幾張拼接起來的板床,齊整地疊放著兩床氆氌毯子。邊上還有一袋糧食,正在逐日減少下去,她輕輕地嘆出了一口氣。
銀珠的愛人到山后的牧場“團(tuán)?!比チ恕_@樣的大雪天,牦牛們會陷入迷茫和慌亂,如果長久地聽不到主人的牧哨聲,它們會越走越遠(yuǎn),遠(yuǎn)到再也找不見。去年早春的一場大雪,銀珠家走失了十幾頭牦牛,這場損失推遲了她想在縣城邊買套小房子,深秋草瘦時就下牧場去陪伴一雙兒女讀書的打算。想到這里,銀珠似乎被寄托了某種力量,她一口飲盡碗底的清茶,嚼著一截茶梗起身。她添了一件棉衣,又圍起頭巾,只露出一雙眼睛就出門了。
雪停了,天還積著綿密的陰云。銀珠剛邁幾步,一雙腳陷進(jìn)了半尺厚的雪地里,就對想要刨開積雪去挖蟲草的事情失去了信心。展望綿亙的大山,雪耀得她瞇縫了眼,這使她更清晰地看見那兩座如牛背一樣雄偉而又厚重的大山,相連著一片深奧的山谷。銀珠的心在這時有了去向,她回望了望身后幾間錯落有致的木棚,姐姐南吉家的棚子頂上,飄著若有若無的炊煙。她想,此時南吉一定在悄無聲息地享用甜茶。她總愛吃甜食,好像吃甜食能讓她的身體暖和明亮一樣。銀珠一邊想,一邊朝那片深奧的山谷走去,她的腳踩在雪地里是那樣謹(jǐn)慎小心,雪地還是持續(xù)袒露出咯吱咯吱的生脆聲音。這樣的聲音與童年時期南吉背著銀珠在雪地里放牧的情景無限地重合起來。
七八歲的南吉背著銀珠,趕著一群牦牛在雪地里尋常青冷草越冬。南吉并不發(fā)出吆喝牦牛的聲音,是怕驚擾了沉睡在背上的阿妹。銀珠醒來打冷噤,南吉就輕喚一聲:“阿妹,回來哦!”南吉一聲聲地輕喚阿妹,雪地那么混沌迷蒙,她沒有足夠的信心背回一個溫暖的阿妹。銀珠在南吉的背上不哭不鬧,一次次醒來又睡去。傍晚時分,南吉趕著牦牛回到牧場,阿媽解開南吉背上的氆氌背帶,抱下銀珠時,南吉要踉蹌一下才站穩(wěn)腳跟,好像沒有阿妹,她的世界就失去平衡了一樣。她的臉頰摩擦著肩頭,她感到肩頭上有兩只百足蟲在抓咬,阿媽解開她的紐扣看,單薄的肩頭深深地印著氆氌帶子上的花紋。阿媽就在那紅印子上親吻一下,表達(dá)疼愛。阿媽溫?zé)岬臍庀_擊著她笑出了嘻嘻的聲音,銀珠以為姐姐是在逗弄她,也跟著笑個不停,清冷樸素的鍋莊屋因為這樣的笑聲而變得溫暖馨香了。
銀珠回想著這段往事,腳步已經(jīng)走出了很遠(yuǎn)。再回頭時,一陣?yán)滹L(fēng)吹起雪片子在眼前紛飛,一層霧氣逐漸蒙蔽了河溝、山坳、木棚子,蒙蔽了一切聲息。她的心一陣慌亂,像要失掉了魂魄似的,她脫口喊出了一聲:“阿姐。”她沒有半點猶豫地轉(zhuǎn)身往回走去,一步步踩在自己留在雪地里的那串腳印里。她經(jīng)過了自家的木棚外,又經(jīng)過了另外兩家牧人的木棚子,一直走到南吉的棚子門口,才停下了腳步。她聽著門內(nèi)的動靜,受潮的柴禾在噼啪作響,她伸手想要推門進(jìn)去,門內(nèi)響起了南吉細(xì)柔的喊聲:
“阿妹——”
銀珠一把推開門,見南吉正歪著頭打探門口,看到銀珠時,她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仿佛銀珠的到來是這個雪天送給她的一束暖陽。銀珠進(jìn)屋,從板壁上取下花頭巾,纏繞在南吉的頸脖上。又取來氆氌褂子遞給她,這才開口說:“阿姐,今天我要引你去一個秘密山谷?!?/span>
南吉看了一眼門外的天地,沒有說話。她不問緣由地起身穿好氆氌褂子隨銀珠出門了,銀珠引著南吉一聲不響地沿著雪地里那串來來回回的腳印往前走去,走到方才她回轉(zhuǎn)的地方時,頓了頓,她的臉一陣熾熱,耳根子也有些發(fā)燙。她低頭看了一眼隨后跟來的南吉,加緊了步子,仿佛是在沿著別人的足跡一樣自然。
南吉在這時,清了清嗓音。銀珠知道,這樣的天地又觸動了她的感情,一首山歌子很快就會脫口而出了。銀珠忙轉(zhuǎn)身,豎起食指貼在嘴邊提示她不要作聲,一只翅膀碩大的鳥兒扇起翅膀從她們頭頂撲棱棱飛過,一陣雪片子飛揚而起,輕輕落在了她們肩上。
她們繼續(xù)往前走,天地越來越寬廣明朗。南吉又一次清了清嗓音,銀珠沒有回頭,她松開了包裹住臉頰的圍巾,準(zhǔn)備好欣賞了。南吉這才輕唱起來:
“大雪再大任它大,腳印再深任它深。我心只裝得下你,同母異父的阿妹。我們煮一鍋甜酒,孝敬我們的父母,好嗎”
銀珠聽到南吉即興唱出的山歌那么溫婉動人,被風(fēng)吹冷的眼睛里落下了兩顆溫?zé)岬臏I水。她掩飾住自己的情緒,從粗重的呼吸里回答:“好??!”南吉聽到銀珠對唱,臉上綻放出笑容。她們的腳底不再發(fā)出響聲的時候,就是已經(jīng)走到了兩座大山之間的那片山谷。一層淺雪里露著青草、一叢叢開紫花的小杜鵑,還有密密匝匝的矮腳柳。銀珠站在一塊土包上,她打開雙臂,一臉明媚地對著南吉說:“阿姐,這片沒有積雪的山谷就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南吉看著眼前的山谷,發(fā)出了“哎呀”一聲驚訝。接著,她單膝蹲地,手在青青的草坡上撫摸,那姿態(tài)像在探索山谷的心脈。銀珠從南吉發(fā)出的聲音里聽到了喜悅,便安心地趴在草坡上緩慢爬行起來,像一只覓食的小獸。不一會兒,她就停在了草坡上,她看到了一只蟲草露在草皮上的短小尾巴。她忙用兩根食指頭刨開它邊上的土層,等蟲草露出半截身子的時候,才捏住那截尾巴向上輕輕一提,一只完整纖細(xì)的蟲草就破土而出了。銀珠閉上眼睛,用那只蟲草的尾巴輕刷眉眼,口里念念有詞。
銀珠做完這個莊重的祈禱儀式,才從包里取出一個裝糖豆的鐵盒子,小心地將它放進(jìn)盒子蓋上,揣進(jìn)衣兜里。她重新埋好挖出的土,接著爬向了一叢叢小杜鵑,它們散發(fā)著淡淡的苦澀味,使她放慢了爬行的速度,細(xì)細(xì)尋找著干草木葉中的那些獨特菌類。她的手和膝蓋被雪水浸濕了,也不覺寒冷,自己像是其中的一種生靈。不一會兒,她就看到了好幾只蟲草的尾巴露在草皮上,它們的樣子分明是在歡喜奔跑,見到有人靠近倏忽間就停止下來了,令她忍不住發(fā)出了噗嗤一聲笑。南吉聽到這聲音,抬頭朝銀珠的方向看去,只見滿山的花草都在微風(fēng)中輕輕顫動。南吉看到銀珠許久沒有挪動,便知道她找到了自己的纖草堂子……
兩年前,南吉和銀珠在更遠(yuǎn)一點的大山上挖蟲草,不知什么時候,銀珠走丟了。天擦黑,她才拄著一根木棍出現(xiàn)在南吉面前。一些干草和泥巴裝飾著她的遭遇,可南吉看到她的臉上分明還照著早上的太陽。她撲通一聲坐在南吉身邊,不歇一口氣地為南吉講述了一段奇遇:“我趴在草坡上仔細(xì)認(rèn)真地找蟲草,頭猛然撞到了一個溫和敦厚的東西,抬頭一看是一只雪豬子。它睜大一雙深棕的眼睛看著我,我從它的眼眸里看到了我一臉抱歉的神情,就拿出包里的干糧請它吃。吃完,它離開了。走幾步后,它停下來回頭看我。我朝它擺手,也不走,那樣子顯然是在流露感謝之意。為了表達(dá)友好,我只好送它一程去。走著走著,我們就走進(jìn)了一片山谷深處,太陽照在隆起的大山上,溫暖卻包裹著我們。雪豬子停下來站在自己的影子里抖動毛發(fā),我看見它的影子上鑲了一道耀眼的邊子。我使勁揉眼去看,只見一堂蟲草密集地生長在雪豬停留過的腳印子里。雪豬子,已經(jīng)大步朝它的洞口而去了?!?/span>
南吉正聽得入神,銀珠端起她的碗喝下一大口茶水,再說出的話,不僅響亮還有了一番道理:一般的蟲草是單只地長在向陽坡上,只要吃苦耐勞,每年都能挖到。纖草卻不一樣,因為日照少,且密集地生長在幽深山谷里的小杜鵑叢和矮腳柳下,相比一般的蟲草較纖細(xì)些。挖一次纖草,需要等它生發(fā)三到五年才能再次破土而出。還有,生長纖草的山谷,需要有我們進(jìn)入冬天睡夢中的那般溫度。
南吉聽著銀珠的講述,摘下了她頭上的一片干草,又去撣下她褲腳上的泥巴。銀珠說著話,一雙沾滿泥巴的手指在胸前比劃,南吉深信銀珠遇見了一只有情義的雪豬子。但她還是帶著幾分戲謔的口吻對銀珠說:“雪豬有沒有請你去它的洞子做客?”
銀珠也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南吉:“請了,你看,袖子都扯破了。我怕天黑找不到回棚子的路,就推卻了。”說著還搖了搖快要脫落的袖口,南吉就更加驚訝了。銀珠說著從包里取出了糖豆盒子,在南吉眼前打開,里面整齊地碼放著滿滿一盒纖草,它們散發(fā)著金色的光芒。
現(xiàn)在這個時候,銀珠再次把纖草一根根裝進(jìn)鐵盒里的時候,回頭看了南吉一眼,見她并沒有像先前那般單膝蹲地,她趴在草坡上,看上去是對山谷懷著恭敬有禮的態(tài)度。她停止不前的時候,銀珠就知道她也找到了纖草堂子。她被風(fēng)雪凍紅的臉龐透著高興,她抬頭望了一眼天邊,云層在徐徐散開,雪峰清晰可見。
南吉沒有準(zhǔn)備鐵盒子,她摘下一片寬大的杜鵑葉子包裹好蟲草,又扯了幾根草葉把它們捆扎起來,小心地揣進(jìn)衣兜里。南吉一邊挖,一邊心里記著數(shù),挖到100只纖草的時候,就停下了手。她知道繼續(xù)尋找,一定還會遇到纖草堂子,但她覺得這不止是纖草,也是阿妹對自己的愛,不能索盡。
南吉這樣想著,就歇坐在草坡上眺望天邊,那是銀珠剛才仰望過的天邊,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好好欣賞過雪山,它們延綿伸展的樣子像具有生命一樣莊嚴(yán),南吉的心感到了安穩(wěn)可靠。這令她想起了幼時,阿媽背著她離開故鄉(xiāng)改嫁到巴烏牧場的情景。一路上,阿媽都默默地不發(fā)出一點聲音,只在每一座山腳的拐彎處才輕聲呼喊:“南吉,回來哦!”南吉不知道自己是該回到身后漸行漸遠(yuǎn)的故鄉(xiāng),還是正在趕赴的陌生牧場。她只感覺到阿媽的肩膀最可靠,像大山一樣。南吉就在這樣的感情里等待著阿媽改嫁后生下的阿妹銀珠,等待一只只纖草裝滿她的糖豆盒子。
天邊亮出了蔚藍(lán)色,雪山散發(fā)著純銀光輝,這片山谷草坡開始變得清新明亮了。南吉和銀珠就置身在這片光里,她們并不知道,她們彼此愛惜的樣子被山谷輕輕地捧著,像一份珍貴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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