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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皮火車

甘孜日報    2023年06月30日

羌人六

高中三年,我從未到過比江油更遠(yuǎn)的地方,自然沒去過成都,但我知道,那兒肯定比江油面積大得多,比江油人口多得多。

“菜籽落了海!”唯獨一次,在斷裂帶家中,我鼓起勇氣把我寫的那些詩歌遞給父親,請他欣賞,他卻生怕燙手似的一掌推開,說了這句話。菜籽落了海,這句話就像一個巴掌狠狠拍在我臉上。父親的話是有道理的,詩歌本來就是無用的,不能當(dāng)飯吃,也不能當(dāng)酒喝,當(dāng)煙抽。母親也反對我寫詩,說我“窮折騰”,還擔(dān)心我“寫成神經(jīng)病”。

猶豫再三,我還是跟父親打了電話,拐彎抹角地說起這件事。父親在電話那邊沉默了半天,我以為父親又要說“菜籽落了?!?,然而他卻說的是:“你自己決定,要是鉆進(jìn)傳銷上當(dāng)受騙,以后就別給老子回來!”

那幾年,斷裂帶出門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在外打工也不滿足,還想一夜暴富,大概就是這個原因,斷裂帶很多家庭都卷進(jìn)傳銷,被騙了不少錢,生活搞得一團(tuán)糟。因此,父親最愛說的,就是這個。傳銷并不遙遠(yuǎn),父親這邊的家族里就有例子。錢沒掙到不說,皮包反而更空了,好就好在,最終他們沒有繼續(xù)走遠(yuǎn),就像去山西挖煤的父親,坐著綠皮火車出發(fā),又坐著綠皮火車歸來。

有時候就是這樣,因為一件事,許多記憶、語言或者早已遠(yuǎn)去的場景會突然在腦海浮現(xiàn)。父親并沒有給我指明方向,我只能自己尋找方向。我想起我小學(xué)的數(shù)學(xué)老師,多年來都和他綁在一起的一句話突然在我的腦海里面亮了出來:“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自己嘗一嘗?!边@句話,大概是為了鼓勵我們在數(shù)學(xué)難題面前勤于思考尋找答案才那么說的。時隔多年,這句話卻給了我另一種勇氣:我決定買火車票,去成都走一趟。

為了有個照應(yīng),我約上跟我既是老鄉(xiāng)又是同學(xué)的張揚陪同。六月下旬的一天早上,我們出發(fā)了。我們都是第一次坐綠皮火車,第一次去成都,興奮也是第一次,因為綠皮火車的腦袋前面是一段長長的空白,或者說,一段長長的冒險。

第一次坐綠皮火車去成都,第一次坐綠皮火車離開成都,我和張揚花掉了一整天時間。我?guī)Щ亓宋业脑姼铻槲亿A得的禮物,一臺筆記本電腦。

在綠皮火車快速穿過遼闊平原和丘陵地帶把我們引向歸途的間隙,我想起小時候在斷裂帶那條河里練習(xí)游泳的情形,先是憋氣將腦袋置于水的皮膚之下,在淺水邊潛水,從幾秒到幾十秒,后來學(xué)會狗刨,在水面上露出腦袋,盡量保持平衡,直到這種技能得心應(yīng)手,再后來,心里會想著“趁水不注意”的時候,一口氣游到對岸,然后再游回來。

“趁水不注意”,并非黑色幽默,而是一種真實無比的心理狀態(tài)。

那天,在返程的綠皮火車上,我忽然理解了水。水和人不一樣,水和人不一樣的是水有獨立的宗教信仰,永遠(yuǎn)不會說謊,不會自欺欺人。這就是為什么斷裂帶的一些人會說,河里的魚兒死后沒有尸骨,而是變成水,成了水的一部分,然后流走。

那一年,距我第一次坐綠皮火車,時間又過了一個多月,來到我大學(xué)開學(xué)的日子。

母親陪我一起坐著綠皮火車到成都就讀的學(xué)校報到。她不是不放心我,而是不放心我荷包里那些沉甸甸的學(xué)費。

綠皮火車在母親的臉上呼嘯著,跟我一個多月前的經(jīng)歷重疊在一起。而窗外被速度扯碎的風(fēng)景,有一種不能撫摸的遺憾。

在綠皮火車靠近車窗的位置,母親告訴我:“你不知道,你寫詩得了那臺筆記本電腦,把你父親高興壞了,娃兒似的抱在懷里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見人就說這是你寫詩的獎品?!?/span>

和六月份第一次坐綠皮火車類似,我頭一次知道,父親在為我驕傲,為他的兒子驕傲,為他流在血液里的那個他驕傲。淤積在我心頭多年的耿耿于懷,在那一刻煙消云散。內(nèi)斂的父親使我意識到,人可以默默無聞地活著。

在火車上,命運如此動情,我因此痛下決心,扔掉了身上還有大半包沒抽的“紅塔山”,真心實意地暗暗發(fā)誓,今后努力學(xué)習(xí)好好生活,再也不要“這樣墮落”。而多年以后,我依然煙不離手,并且大言不慚:“臘肉和新鮮肉,誰保存得更久?”

那一天,在陪我去成都報到的綠皮火車上,母親忘記了她過去的言辭:“叫喚的鳥兒不長肉?!币宦飞?,她都在不停跟我說話,說了很多很多,仿佛要把整個綠皮火車填滿。

母親講述了一段和我們都有關(guān)的往事:20世紀(jì)80年代初,母親尚是黃花大閨女,為了與當(dāng)時還在東北某部隊里的男朋友,也就是我父親“串聯(lián)”,趁外婆不注意,一分不少地偷走了家里四百多塊錢——這是當(dāng)時家里的全部積蓄,一個人私奔了,她跑到江油,買好車票坐上一列火車,去了東北。

“把你外婆氣慘了,我那時候膽子大呢!”

母親一邊說,一邊望著窗外的平原,像望著自己那時的膽子。頓了頓,她有些尷尬地跟我坦白:“我從東北坐火車回來的時候,肚子里的你,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span>

比我想象中還要源遠(yuǎn)流長的綠皮火車在我的臉上呼嘯著,我的回憶跟母親的回憶重疊在一起。我沒有說話,我的眼睛已經(jīng)落在窗子外面,我看見了廣闊而又陌生的平原,看見了更遠(yuǎn)處起起伏伏的綠色丘陵。思想。沉默。

兩年后,立秋后的一天清晨,父親從斷裂帶老家門前高高的核桃樹上打核桃時意外墜落,在醫(yī)院昏迷整整一個星期,最終,舍下了他的呼吸,不再堅持。此后每年,最終沒有被我們狠心砍掉的核桃樹在父親的死亡上面,依然枝繁葉茂,依然結(jié)出許多核桃,如同,那些依然在綠皮火車上遠(yuǎn)行或者歸來的鄉(xiāng)親父老。

世事如煙,一個遙遠(yuǎn)的聲音隨綠皮火車呼嘯而來:“過去的一個個瞬間,如果我在當(dāng)時就已參透,便不會鮮明而又煥然一新地穿過我的當(dāng)下?!?/span>

我已經(jīng)多年沒有坐過綠皮火車。但綠皮火車上還有很多的人,很多的臉,很多的語言,很多的相遇,很多的故事。因為,時光一直在生長,就像綠皮火車一直在往前跑。我們片刻不留。我唯一想要知道的是,綠皮火車,在那長長的旅途中,在那總是給風(fēng)景留下些許不經(jīng)意劃傷的旅途中,是否也帶著我兒時在斷裂帶學(xué)游泳的那種“趁水不注意”的天真?就像眼下,我以為自己早已抵達(dá)了遠(yuǎn)方,其實,只是穿過了一段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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