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2月24日
◎羌人六
壹
二十世紀(jì)末,川西北群山深處的斷裂帶,隨日升日落、季節(jié)和農(nóng)事輾轉(zhuǎn)的斷裂帶,祖祖輩輩跟莊稼生死相依的斷裂帶,是我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根據(jù)地。生活循環(huán)往復(fù),日子循環(huán)往復(fù),看似千篇一律,毫無變化。那時,我已經(jīng)明了:一個人的腦袋和嘴,能把個體從混淆的人群里面區(qū)分開來。腦袋通過思想,嘴通過語言,而不是憑靠它吃下的食物。“叫喚的鳥兒不長肉”,母親總是如此意味深長地教育我少說話、多做事,不在人前胡說八道,尤其是家里的事。仿佛,我是家里的一面圍墻,隨時可能把一個家的敗落和恥辱暴露在外,讓人一覽無余;后來到鎮(zhèn)上學(xué)校念書,我學(xué)到一種更為簡潔的書面表述:“禍從口出?!痹俸髞恚鲆娮晕?,遇見詩歌,遇見散文,遇見小說,遇見杰克·倫敦,遇見凱魯亞克,遇見堂吉訶德,遇見海明威,遇見庫切,遇見勒克萊齊奧,遇見艾麗斯·門羅,遇見歌德,遇見赫塔·米勒——這個深刻而勇敢的羅馬尼亞女人,一針見血似的指出:“每一句話語都坐著別人的眼睛?!?/span>
歲月漫漫,我習(xí)慣讓自己躺在面包之外,一遍遍陷入回憶,在往事中刷新最初忽略的真實,咀嚼它們,鞏固它們,而我就是它們留下的全部。當(dāng)然,人,永遠(yuǎn)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貞?,不是為了抵達(dá),而是為了梳理。
已在斷裂帶的空氣中化作齏粉的那些年,雖涉世尚淺,但我已經(jīng)通過歷練,熟練掌握了一套非常頑固且相對靠譜的經(jīng)驗。大人們總是教我,見了人就要打招呼,在斷裂帶,打招呼,就是“喊人”。喊人不僅是一種貫穿古今的禮貌行為,也會得到獎賞。喊人,意味著把形形色色的人區(qū)分開來,固定在記憶的巖層之中。家長們的言傳身教像工廠流水線上的模具,塑造著我的潛意識,嘴是一種工具,讓我以為,世界上會喊人的小孩才是好孩子,才會受到人們的重視。我在類似的塑造過程中逐漸變得聰明起來。事實上,我不想成為好孩子,否則,不會隔三岔五地挨揍,和院子里的幾個小伙伴濃縮成村里人尤其是附近一些鄰居的眼中釘、肉中刺。不過,千真萬確,大多時候,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好孩子,嘴巴甜,會喊人,也喜歡喊人??偠灾?,如此矛盾交織,都是為了我的小算盤。我總是能夠嘗到些甜頭,幾顆水果糖,一袋奶油餅干,一截甘蔗,至少也能得到一個免費的笑臉,或者諸如“這孩子嘴巴甜”“這孩子真懂事”之類的表揚。只是,這些行為,和母親口口聲聲的“叫喚的鳥兒不長肉”似乎有些矛盾。沒有分清說話和喧鬧本身的區(qū)別,我的嘴因此常常陷入兩難境地。
“久走夜路,總要碰到鬼”,斷裂帶的這句老話,和人們常說的“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意思差不多。有一次,村里一個說話慢條斯理的放牛人,教會我一種別樣的稱呼。他指點迷津似的告訴我,看見村里某某的時候,喊他幾聲“嫖客”,準(zhǔn)會有糖吃。跟說話慢吞吞的放牛人一樣,他口中的某某,也是個放牛人,一個村的,同外公一個字輩?!昂⒆拥念^腦就像是捕蠅紙,不論給他們什么都會粘住。”多年以后,我在加拿大小說家艾麗絲·門羅一篇小說里讀到這句話。毫無疑問,那時候,我的頭腦就是一張捕蠅紙。我想的是,記住了“嫖客”,就不愁沒有糖吃。外婆家是村里人上山放牛必經(jīng)之地,為了吃到糖,我坐在外婆家竹影婆娑的院子里等了一天又一天,終于等到某某。大老遠(yuǎn),“腦袋不知長哪兒去了”的我扯著嗓子一連串“嫖客”脫口而出。意想不到的是,“嫖客”的臉,一下子刷白,一下子又變得通紅。他惡狠狠地瞪了我?guī)籽郏瑳]給我糖吃,而是頭也不回罵罵咧咧絲線般走遠(yuǎn)了。他真的走遠(yuǎn)了。據(jù)說,這個善良又愛面子的放牛老漢,因此慪氣,回到家里,足足躺了一個星期。糖沒吃到不說,父親倒是用黃荊條子請我吃了許多小孩犯錯或者闖禍后才會吃上的“坐墩肉”。我用“嫖客”招呼放牛老漢,人家走遠(yuǎn)了;我吃“坐墩肉”,是因為對放牛老漢使用了有毒的語言。我走遠(yuǎn)了。
除了請我吃“坐墩肉”,父親還三番五次地問我:“你的腦袋長哪兒去了?”
螞蟻經(jīng)常搬家,腦袋卻不會。我覺得父親的問話有些奇怪,并且,明顯不是出于禮貌的提醒、關(guān)心,而是質(zhì)疑。于是我很認(rèn)真很認(rèn)真地看了看父親的眼睛,又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看看它還在不在。
“你的腦袋長哪兒去了?”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有時出現(xiàn)在挨打之前,有時出現(xiàn)在挨打之后。有時,是經(jīng)由母親之口說出。母親說出和父親一樣的話,我一點不感到驚訝,有一次,我正好撞見他們兩個緊緊抱成一團,站在彌散著油煙味的灶屋中央,在那盞只有十多瓦的燈泡暗淡的眼皮子底下親吻。我想,父親跟母親親吻的時候,把這個問題也傳染給了母親。我一點都不感到驚訝。
“你的腦袋長哪兒去了?”
后來,這個問題,像在我的腦袋里面扎根一樣,如影隨形。不是問題的問題,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問題。無論何時、何地、何種天氣,我能隨時看見這句話打開抽屜那般打開父親陰郁而鋒利的嘴唇,有著濃烈煙酒味的嘴唇,跑到面前,提醒我夾著尾巴做人。在家里,我莫名其妙地害怕父親,害怕他像老鼠害怕貓。并且,常常陷入莫名其妙的困惑與恐懼,感覺自己并非活在空氣的柵欄里,而是活在父親的否定句中,如同斷裂帶那些死后肉和骨頭會整個兒化成水流走的野生魚,活在家門前那條潺潺流淌的河水的皮膚下面。
實話實說,我不知道我的腦袋長哪兒去了。我清楚的是,我已經(jīng)無法忍受繼續(xù)在家里呆下去。我徹底厭倦了這種日復(fù)一日、枯燥至極的時光。我想逃離,想變成魚,沿著家門前的大河順流而下。那些年,我不止一次在河邊遇見渴望變成魚的女人,她們變成魚的方式異常簡單明了——她們用死。
貳
一晃多年過去。
新世紀(jì)業(yè)已過完十八歲生日。
現(xiàn)在是二〇一九年。
陽光絢爛、春風(fēng)搖曳的午后,我起身離開煙味彌漫的書房。我離開書房時也帶著一股煙味。寫作,讀書,發(fā)呆的時候,我會抽很多煙,好像巴不得被煙帶走。
對我來說,抽煙不僅是為了解悶,還是一種嗜好。抽煙會讓我想起父親,這個“想”不是一個完整的動詞,而是一種嘗試,一個務(wù)虛者再次靠近父親的嘗試。他們說我越來越像我的父親,尤其抽煙喝酒的時候。我知道,其實就是這樣,一個人很難真正擁有死亡,他總是會通過某些行為習(xí)慣把自己嫁接到兒女們身上,繼續(xù)活下去,繼續(xù)見證?!澳阆肽愀赣H嗎?想他的時候你的心會不會痛?”偶爾,在家和妻子說到父親,她總是這么問我。我什么都沒說,我不會告訴她,我們現(xiàn)在仍然經(jīng)常見面,甚至比過去還要頻繁,在夢里面。當(dāng)然,和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多半是基于他的好,但我也沒有決心忘記他給予我的那些小小災(zāi)難、疼痛和恐懼。只是不必再去較真。畢竟,這個人,再也不屬于我們,他什么都看不見了。
走向客廳。出門。步入電梯。在上上下下護送人們進進出出的電梯里,我不由自主想起一位詩人朋友。下樓。走出小區(qū)。我比較過眼下這座城市和斷裂帶,區(qū)別主要在于城市擁有無數(shù)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門,而斷裂帶沒有這么多的門。我細(xì)細(xì)數(shù)過,從家門走到小區(qū)大門外,至少要穿過六道門。我越來越覺得,城市生活就是一種“門的游戲”,人們不斷在一道道門之間輾轉(zhuǎn)、穿行,進進出出,像一群鳥。
漫無目的走在綿陽園藝山光滑而又寂寥的柏油路上。路在我面前延伸。我已經(jīng)這樣走過無數(shù)次,如果不出意外,我還要這樣走更多個無數(shù)次。幾乎每天,我都這樣出門走走,像墻上機械的鐘擺一樣,兜著一個大同小異的圈子,然后,蝸牛般回到屬于自己的那一小塊角落,回到家人中間。
“人生就是不停地兜圈子?”
常常,我看到的現(xiàn)實,是事物后面的現(xiàn)實,而生活里處處充滿象征。希臘詩人卡瓦菲斯有一首名為《城市》的詩,他近乎斬釘截鐵地寫道:“既然你已經(jīng)在這里,在這個小小的角落里浪費了你的生命,你也就已經(jīng)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毀掉了它?!?/span>
我在這座叫作綿陽的內(nèi)陸城市已經(jīng)生活整整七年,最開始五年,我租住在園藝山下一個叫三里村的地方,孤注一擲,幾乎把所有精力與熱情,投入到一項如同戀愛般的事業(yè)之中——寫作——這是我已經(jīng)保持多年的習(xí)慣,或者說生活;兩年前,我搬到現(xiàn)在的小區(qū)。一瞬間的事,又恍如隔世。七年之前,我?guī)缀鯊奈聪脒^我會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某個角落,如同我已經(jīng)忘記,當(dāng)初為何那樣強烈地渴望離開出生地,離開斷裂帶,成為一個“無根者”:既不喜歡城市,也難以回到故鄉(xiāng)。
我走在城市的皮膚上,我走在春天的柵欄中,移動,仿佛僅僅是為了荒廢掉生命中一小塊時間,如同年復(fù)一年的寫作,僅僅是出于對語言的依賴。有時我的腦袋里會裝著另一幅圖像,仿佛也有一個我在慢慢地走,走在過去,未來,宇宙,星辰,云朵,自然,斷裂帶,歲月,房貸,稿費,書籍和文字的間隙。
用心看而不是用眼睛。其實,所有的事物都在走向自我,而不是走向動態(tài)、瑣碎和充滿細(xì)節(jié)的生活。
園藝山下是綿陽主城區(qū),繁華,喧囂。目光望向那高樓林立的當(dāng)口,一列從成都開往江油方向的綠皮火車,忽然不期而遇,鎖定了我的視線。
“綠皮火車!”我差點尖叫起來。
在大地上呼嘯而過的綠皮火車,像一個很久很久沒有碰面的熟人,忽然闖入記憶,闖入我的生活。在這個春天的午后,我遇見了綠皮火車。我本該無數(shù)次遇見它,但這一次,卻仿佛是真正的久別重逢。于綿陽這座城市,綠皮火車,可能僅僅是這個午后的一道風(fēng)景,一個過客,一種出行的交通工具。于我,綠皮火車則是一段長長的記憶。此時此刻,我感到腦門上有一扇塵封已久的窗子,被這列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的綠皮火車逐漸打開。
“過去的一個個瞬間,如果我在當(dāng)時就已參透,便不會鮮明而又煥然一新地穿過我的當(dāng)下。”赫塔·米勒的聲音在陽光下閃爍,眼前,斑駁的鐵軌,滑動著正在開枝散葉的春天,滑動著綠皮火車,滑動著歲月中場景漸漸淡化的過往,滑動著我越來越清晰的記憶。于是,朝著生命的縱深處,目光被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的綠皮火車延伸,拉長。
于是,歲月照在腦門上。
二〇〇四年,閃爍著燥熱和淡淡離愁別緒的八月,家門前的鵝卵石在河風(fēng)發(fā)紅的眼眶里晃動的八月,核桃的綠色外套又將涂黑手指的八月,父輩們的腰椎間盤突出和咳嗽離泥土又近了幾公分的八月,我終于可以從容告別父母,走出村子,走出斷裂帶,走出這片我十七歲之前幾乎從未離開過的土地,從一片天空抵達(dá)另一片天空,從一種森林抵達(dá)另一種森林。我以不錯的成績考上了江油一所重點中學(xué),快開學(xu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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