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南方多河汊,水中多菱芡荷藻,多開花,結(jié)實,實有蓮子、芡實、菱角之屬,都是水產(chǎn)中的良品。蓮的嫩根為藕帶,長粗了便是藕。芡實的桿子人稱水中小刺猬,但是撕了皮,略腌制一下,以紅尖椒炒出來,有江湖遼遠(yuǎn)的況味。
菱角是水中落花生,嫩有嫩的吃法,老有老的吃法,毋庸贅言。結(jié)菱角的梗,其實也是可以吃的,如果是沈從文來品,當(dāng)會將它定為“格”高的菜品。藕帶、芡梗和菱梗,都有江南的靈秀,當(dāng)可并稱水中三逸。
記得三十多年前,母親采菱梗多在深秋,比“采蓮南塘秋”更晚一點。多是在黃昏,暮色四溢時,一身泥漿的母親回來了,筐子里顫巍巍著濕漉漉的菱梗,泛著淡淡的魚腥氣。母親將擔(dān)子歇在院子里時,我們兄妹仨就圍坐過來了。嚴(yán)格說來,母親那不叫采菱梗,而是拽住一根,拉網(wǎng)一般,一根牽連一根,連綿不斷地拖上來,半條溝汊都被她拖動了。她未作任何處理,拽一堆揣一堆,直到筐子裝滿,她便挑回來了。菱葉間常有魚蝦和螺螄,更多的是菱角,多為青色,可以徒手輕輕剝開,小小的菱米無處躲藏,害羞地縮著身子。它們清甜,微微帶澀。
菱葉是不吃的,須摘掉。菱角也不是用來炒的,也須摘掉。我們圍坐筐前,說是摘菱梗,毋寧說是游戲。我們一邊摘,一邊嘻嘻哈哈地提起菱梗,尋找隱藏的菱角,成熟的便吃,癟的便摘了扔掉。守候一旁的雞們以為還是蝦米螺螄蚯蚓,一哄而上,你舍我啄,終于空歡喜一場,繼續(xù)集體守候著,端著脖子,頸上的羽毛和喙邊的雞冠,微微地顫動著。
母親炒菱梗是粗糙的,揮刀切段,待香油煉好,樸刀一掃,菱段入鍋,滋滋的響,母親揮鏟如鍬,三下五除二出鍋,炒出來只是有點咸味罷了。吃不完的,便用大缸腌制起來,炒出來腌菱梗,軟塌塌,爛兮兮,除了咸味,還有些許臭味。這樣的“菱梗菜”,除了摘時的游戲,實在難以勾起期待。
直到有一天,在鄰居三奶奶家吃到腌菱梗,我才知道,原來同樣的食材,做出來竟會有天壤之別。三奶奶家的腌菱梗是脆的,黃的,微酸,吃起來唇齒生香,舀一勺,可以吃一大碗飯!她家不是用黑黝黝的大缸,而是用玻璃瓶,透過瓶子,可以看到白的是拍碎的蒜子,紅的是切碎的辣椒,黃的是姜絲。那一刻我一定是驚異不已的,或許還帶著對母親的失望。三奶奶見狀,嘆了一口氣,說,你媽是把自己當(dāng)男人使?。∷敲茨芨傻娜?,什么菜學(xué)不會做?
母親老了,閑了,的確學(xué)會了很多先前不會做的菜品食品,如炒南瓜藤,包薺菜餃子,裹粽子等,但母親一直對菱梗無感。那天,我?guī)Щ亓艘话奄I來的菱梗,給她展示做法。菱梗切小段,蒜子拍碎,姜絲備用,辣椒切絲,烹油,倒入菱段,翻炒,倒入生抽,加蒜子、姜絲、辣椒,翻炒后,小火燜十分鐘,中火收湯汁,盛起,香味彌散,不用嘗,也知道是好吃的。母親夾了一筷子,臉上的驚異一定不亞于我當(dāng)年。這真是菱角菜?她問。
母親臉上嵌滿了歉疚,說,那些年,你們受苦了。她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你們不該投到我肚子里來。她把我們今天所有不如意的原因都攬在了自己的身上,她知道世上沒有不受苦的人,但依然想替我們一肩擔(dān)完。她不知道,她擔(dān)回的菱梗更像是寓意深遠(yuǎn)的寓言,那是她的辛苦,卻是我們的游戲樂園。當(dāng)時的我們不知道苦,也不知道幸福。如今回望,對食物的埋怨已經(jīng)消散,時光過濾后,那里飛揚著我們童年的歡笑,那里彌漫著濃濃的親情,那一派祥和后面,雞棲于塒,牛羊下來,炊煙裊裊升起,無論在哪里,無論在何時,只要抬起頭來,依然會嗆得我咳出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