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bào) 2022年04月26日
◎王小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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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里特意組織了旅游團(tuán),要去朝拜幾個有名的寺院,母親在電話里像孩子一樣高興。我們都給了母親盤纏,母親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來,且讓我出去換些零錢。她沒有說,而我何嘗不清楚。母親絕不會在外大肆揮霍,也不會千里迢迢買些無用的東西帶回來。那些零錢會一一投放到不同地點(diǎn)、不同寺院的功德箱里去。
母親不在的那一個多月內(nèi),我回了四次家。家里沒有女人,真的很難稱其為家。父親有點(diǎn)可憐,我目睹他一天的生活——生火,做飯,看電視,出門溜達(dá),喂狗,看電視,燒炕,做飯,喂狗,看電視,睡覺……父親的日子被寂寞和孤獨(dú)所包圍。父親做飯也只做兩碗,一碗給自己,一碗給狗。更多時候,父親會搬一把凳子,一邊自己吃,一邊看著狗吃,邊吃邊說,可他死活不去我們的住處。老人最怕的并不是日子的艱苦,而是孤獨(dú),是失去我行我素的自由。我們的住處不像村子,到處都是堅(jiān)硬的水泥和石頭,鄰里也是很少往來,如此陌生而冰冷,他們何嘗不孤獨(dú)?還有,一到城里,他們就不由自主禁錮了自我內(nèi)心,萬事都做不到順暢,自由快樂根本無從談起。我理解他們的苦衷,春和景明時分偶爾來趟城里住兩天,不也是消除村里人對我們的偏見嗎?我們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這些了。我們也是常常用這樣的舉動、用這樣的所謂孝順的借口來蒙騙自己。一切為滿足內(nèi)心固有的虛偽,僅此而已。
母親常說,能看見祥云的人,是修行到一定程度的人,是可以到達(dá)極樂世界的人。很多次,我懷疑母親得了幻視癥。母親對所有事物都充滿了敬畏,可她和她年齡相仿的人無話可說,別人的言行也提不起她的興趣。別人笑話她,說念經(jīng)念成了傻子。而母親的心里,壓根就看不上他們,覺得他們活得空虛無聊。這點(diǎn)令人害怕,何況我們發(fā)現(xiàn)母親的做事及與人交流上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近乎癡呆的癥狀來。我們不反對母親念經(jīng)禮佛,也不會阻止她去寺里。然而,母親卻已陷入盲目的迷信之中。我們的勸說不會拉她出來,反而使她失望,傷心,甚至陷入更深,以至于放下我們,一心扎入她所幻想的祥云之中,極力遙望通向極樂世界的五彩斑斕的大道。然而一切無濟(jì)于事,在孝敬和順從間充滿矛盾的同時,我們只能努力消解內(nèi)心對她的抱怨,多出理解。一切隨她吧,只要她自己覺得快樂就對了。
父親晚景凄涼,但他并沒有改變對母親的刻薄。他和母親已經(jīng)拉開了距離,或是母親的內(nèi)心過于澄澈,已不再裝有過多的蕪雜。母親一心想離開紅塵,可她哪里懂得,人在紅塵中生活,有誰曾真正離開過呢?洮河能流走世間一切或清或濁之物,它不隨人的意愿而有所選擇。然而清則濯纓,濁則濯足,這應(yīng)該歸于自己的選擇吧。母親選擇了皈依,我們還能說些什么呢!
母親不識字,但她勤學(xué)好問。從寺里帶來的那么多經(jīng)書,我們真的做不到逐字逐句的講解??伤⒉凰佬?,因?yàn)樗闹兄挥邢樵疲挥袠O樂世界。她通過各種渠道,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許多經(jīng)文。她比以前更忙碌了,天不亮就起來,一直到晨曦初露。那間狹窄的堂屋里,充斥著的全是她誦經(jīng)的聲音——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yùn)皆空,度一切苦厄……
然而母親已經(jīng)不再了。母親勞碌一生,我們遵循了她生前的遺囑,將她土葬,并叫了寺里人念了大經(jīng)。同時,也按照村子里經(jīng)常舉行的三獻(xiàn)禮祭祀了母親。那天天很藍(lán),沒有云。祭祀期間,我曾多次抬頭看天,還是沒有看到云。九叩首期間,我依然沒有看到云,她平常說的祥云根本就無從談起,然而她的身影的確是時刻在眼前晃動著。
然而母親已經(jīng)不再了。先生的祭文十分高大,也有點(diǎn)名不副實(shí)。母親只是很普通的一個母親,洮河沿岸像這樣普通的母親是數(shù)不過來的。先生寫祭文,何嘗用心過?不過作為世俗世界里所謂對勤勞者的贊美和安慰,我也無話可說。然而我深深地知道,那些虛假的光環(huán),終究無法遮掩住我內(nèi)心的傷悲。
大家都回到了各自的崗位上,安心過日子。母親的突然離開,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個夢。真的不愿醒來,因?yàn)橐坏┬褋?,我們就沒有了母親。好多次,我無法回過神來,也常常想,當(dāng)我從車巴河邊回來,看不見母親,房屋就會變得幽暗了許多。山崗上,晃動的人影漸次消失。落日下,場院里豆子像一群孤獨(dú)的孩子。我也想,這時候,她就會回來。溫暖的火苗跳躍著舔舐黑的爐灶,她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像一尊菩薩,給我們祈禱平安和吉祥。我不敢說出懷念,或是祈禱。風(fēng)馬在藍(lán)天上飄飛,山崗上的經(jīng)幡也在嗚嗚作響。我就是不敢說出內(nèi)心的感傷,也無力補(bǔ)償失去的遺憾。
現(xiàn)在,我們隔著一層厚厚的土,在兩個塵世里,我不敢輕聲呼喚她的名字。想念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而深埋大地之下的她,再也不肯告訴我們她的苦衷,也不肯透露,那些關(guān)于活著的艱辛與困苦。
然而母親已經(jīng)不再了。母親沒有對我們開口說話,她言語很少?她留給我們那么多無法破譯的語言,“對茍活于塵世中的她的兒女們來說,秘密日益重要起來?!?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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