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4月08日
◎洼西
阿尼久久的聲音從身后追來:“我知道你是個聰明孩子,遲早會出息,好好讀書,不要貪玩!”
我想,他操的心可不比太吉老師少。我又想,我學習不好的事連老成這樣的阿尼久久都知道,那一定是寨子里公開的秘密了。我知道那會令寨子里的人們興奮。對于和自己并不親密的家庭和人,他們更樂于看見的,是失意和失敗。
我開始埋怨自己,為啥該玩的時候不去玩,偏去臨摹那些字。我也埋怨當年的紅軍,把這些字寫誰家不行,偏要寫在我家。現(xiàn)在,它們成我的負擔了。
我最早學會的漢語就是“萬歲”。與其說是學會,倒不如說是聽會。大人們在充公的地主家寬敞卻昏暗的“年繞”(聚會廳)里開會時,駐村干部帶領他們振臂高呼的就是什么什么萬歲。有時前面還會加個打倒誰誰。
當我得知廚廳壁板上的字里有耳熟能詳?shù)娜f歲時,就有了異樣的感覺,把它照描到地板上,像是把一位站著的朋友喚到身邊坐下一樣自然,沒想因此開啟了我的上學生涯。
在我上學這件事上,阿爸阿媽操了第一次心后,就很少過問我的功課了。他們像寨子里的其他家長一樣,給予學校和老師的,是無條件的信任。我覺得他們并沒有把上學的我和寫紅軍萬歲的我當成同一個兒子。
慢慢地,我成了“不求上進”的孩子。好脾氣的太吉老師有時也會把我?guī)нM她的辦公室,嘆著氣數(shù)落一通。我對那些老生常談的大道理毫無興趣,她似乎也并不指望我能聽進去。她只是像一位大姐姐般自顧自地語重心長。而我卻漸漸迷戀上了她,只要能見著她的酒窩,聞著她身上的味道,別說站辦公室挨罵,就是挨打,我也樂意。
到現(xiàn)在我也說不清,我對她的感覺,是否就是關于男女之情的初心躁動。那種感覺,有時像一場陣雨之后,站在蒸騰著水汽的野地里看一彎新虹;有時像夏暮牧歸時,循著暖風里的炊煙回家;有時像坐在林間開滿各色野花的草甸上,聽噪鵑一聲空靈悠遠的清啼......滿是童心與自然的交織與纏綿。
太吉老師成了我童年里無可替代的風景。如果不是寫這篇小說,它或許應該成為我一生的秘密。
4
阿爸從鄉(xiāng)信用社借了三千元,從碩曲河上游的益戎草原買來十幾匹馬,趕到下游大雪山那面去販賣,恰逢“嚴打”,因為沒有路條,被關進了監(jiān)獄。
縣公安局和鄉(xiāng)政府的人把那個裝在牛皮紙信封里的壞消息送到家時,阿媽用昏厥展示了她的驚愕與悲傷。那位大胡子副鄉(xiāng)長用這樣一句話表達了他的憂慮和關切。他說:“可惜,他賣馬的錢沒來得及轉回鄉(xiāng)信用社。”
副鄉(xiāng)長是阿爸的好友,阿爸從信用社借錢就是他給張羅和擔保的?;蛟S,販馬的生意也有他一份。他抽著煙,等阿媽稍微恢復平靜,又說:“沒事兒,如今農(nóng)民跑生意不犯法,鄉(xiāng)里已經(jīng)給那邊去了信,證明他是遵紀守法的人,要不了多久,就會放出來?!?/span>
副鄉(xiāng)長的目光縹緲如他鼻孔中鉆出來的青煙。那時候我還不明白,其實對于父親被抓的突發(fā)事件和“嚴打”這樣的大形勢,他這個本來就沒多少文化和見識的副鄉(xiāng)長,也和普通鄉(xiāng)民一樣發(fā)著懵呢。
阿媽將信將疑地看看他,又轉頭看看公安局的人,無助的目光就快耷到地上了。每個人都在點頭,每個人的眼神都在游弋。
阿媽說:“謝謝你們,要不是你們,我們娘倆可咋辦哦?”
她說:“愿佛祖保佑,我家?guī)状苏l也沒傷天害理過,我們不會攤上厄運的!”
她又說:“他就是個不知足的人,老想著掙錢掙錢,這下好了,錢沒了,人也進去了……”
接著,她開始語無倫次。但她在強作鎮(zhèn)定。
人們走了以后,她把我摟進懷里哭。我看見廚廳灶臺上方的墻洞透進來的光里,一只灰色的小蜘蛛吐著絲吊下來,蛛絲泛著水線般的亮。
我說:“阿媽快看,蜘蛛!”
寨子里誰看見吊絲的蜘蛛,都會認為是好兆頭,遇上小如黍米的蜘蛛,還會念著祈運的話,小心翼翼地把它接到手上,再放歸于墻角或草叢。
我又說:“阿媽快看,好運蜘蛛!”
阿媽終于抬起頭來,順著我的手指,把目光移向灶臺上方。我知道在那里,她能看見的只有黑暗和悲傷。我不想再費口舌了,只覺著無論她看向哪里,都看不見希望。
果然,一陣持續(xù)的抽泣之后,她又放聲哭起來。她的嗓子已經(jīng)沙啞,我心里也有什么隱隱作疼的東西在結痂。
我了解阿爸。他是個直性子,是擁有好口碑卻又令人不愿親近的直。他常為此碰壁,卻從不見改觀。
他和阿媽是包辦婚姻,他是上門女婿。聽他講,促成這樁姻緣的,除了阿媽的家道中落,還有另一個可以追溯到幾代人以前的故事。
故事里,阿爸的先祖是個不走運的賭徒,在牌桌上把房產(chǎn)家當都輸給了阿媽的先祖,不得不搬離色爾寨偏安一隅。因而阿爸的倒插門帶著家族使命——回到曾經(jīng)的家園,做回那里的主人。而他面對的,是個一貧如洗的家,養(yǎng)成急性子,或許多少和此有關。
我開始有了對阿爸的牽掛。這牽掛里卻有著一絲隱秘的快感,好像終于得到機會體驗一段沒有阿爸管束的日子。
而真少了阿爸這個頂梁柱,日子很快變舉步維艱了。
阿媽成天苦著臉。從知道阿爸進了監(jiān)獄那天開始,她也把自己關進了心底一個陰暗的地方。她是那種把哀楚都寫在眼睛里的女人。我覺得她隨時可能抱著路邊的樹或者別的什么哭訴一場。
寨子里的鄉(xiāng)親和風塵仆仆趕來看望的親戚,給我們的同情和安慰,雖都出自真心,但我依然能從言談間聞出他們幸災樂禍的味兒。我是個敏感的孩子,知道這多少和父親平日的我行我素有關。
學校里的老師和同學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悲憫,仿佛集體破譯了關于我悲慘命運的密碼。這種眼神匯聚成一只無形的大手,摁在我后腦勺上,推著我狼狽奔走。
這天下午放學,太吉老師讓叫住我,讓我給阿媽帶個東西。我跟著她去了她家,她說:“你吃完飯再回家?!?/span>
我有些手足無措。她簡陋而干凈的廚房里飄蕩著一股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我家里的清香,就連鋼爐煙囪挨著的玻璃窗上,都找不到一點阻滯目光的塵垢。
她讓我洗了手,坐到鋼爐旁的小凳上。我手上全是香皂味兒了。鋼爐里的火呼呼響著,不一會兒便烘暖了小屋。
她端來一盤白饅頭,把一塊附著薄薄一層白肉的豬皮丟到鋼爐上,肉皮滋滋冒著油沫在爐皮上卷拱。不一會兒,屋子里都是誘人的肉香了。
我這才想起,我和阿媽已經(jīng)有日子沒嘗到肉味兒了。阿爸坐牢后,阿媽把三樓廊檐下的幾塊風干豬肉取下來鎖進了木箱子。她這是在為阿爸回不來做長遠打算呢!
也許,她是對的。阿爸啥時能回來誰也說不準,我們得嘗試著過精打細算的苦日子。
看我把肉皮就著饅頭吃那么香,太吉老師眼睛開始濕潤。臨走,她把一件半新的碎花襯衫包在報紙里給我?guī)?,說:“回去告訴你阿媽,不要太苦了自己。家里有啥難事,你給老師說,我們一起想辦法?!?/span>
從此,肉皮在鋼爐皮上冒著油沫滋滋卷拱的畫面,成了我對美味最好的記憶。而太吉老師的話,也成了童年里有肉香烘托的最暖心的話。
吃了一頓香噴噴的下午飯,我滿心歡喜地帶著襯衣回家,原以為阿媽會高興,沒想她卻抱住我哭了個夠。一直到晚上睡覺,她臉上也沒露出一絲笑容。
5
第二天上學時,我頭上依然罩著撥不開的愁云,無論慢行還是疾走,都走不出阿媽的憂傷。
寨子里出奇地安靜。我走到寨口的老柳樹下,一條從大道上岔開的小路伸向低矮幽靜的灌木叢,牽著毛茸茸花球的藤蔓爬滿灌木枝頭。我知道這小路通向長勢荒蕪的蕎麥地,只要我走過去,就會離學校越來越遠,那只看不見的大手就沒法跟著我。我相信蕎麥、山坡、樹林、小溪……都會慷慨接納一顆焦慮的童心。
我踏上了那條小路,邁出去的每一步,都在給第一次逃學添加注腳。那樣的心境,那樣的岔路口,上學和逃學之間,我?guī)缀醪豢赡苡袆e的選擇。
露出黃土的干蕪的蕎麥地邊,除了幾叢蔫頭蔫腦的蕁麻,就是貼地的根須交織的酸葉草。酸葉草學稱中華山蓼,可以喂豬,連根拔起時帶起的松散黃土,只須甩手抖抖,就會細雨般落回它來的地方。
我躺在長滿了酸葉草的蕎麥地邊,枕著癟癟的書包看流云,用目光在天幕上把太吉老師教過的想得起來的字都寫了個遍。望著輕云起合的藍天,我想起遠方的阿爸來,眼前出現(xiàn)一個場景——阿爸和一群面相冷漠的人擠在一個小黑屋子里,腳臭和汗臭交雜,熏得人不斷咳嗽。一聲聲咳嗽中,阿爸清瘦的影子靠著墻角,慢慢蜷蹲下去,越來越矮,越來越小,最后不見了。
我聽見心里刺啦一聲,好像一處有著堅韌質(zhì)地的東西連皮帶筋被撕裂了。為阿爸的事,我真正意義的痛從這一刻才算開始。我的心飄過蕎麥地、色爾寨和大雪山,沿著阿爸趕馬的山路飄向不知道多遠的遠方。
逃學的忐忑加上對阿爸的擔憂,心情一下低落了。中午時分,我也沒覺得餓。百無聊賴等到日沉西山,肚皮才開始咕咕叫。四野的鳥聲在驟起的輕風中漸漸沉寂。
天色擦黑時,收留了我一整天的蕎麥地和四周的景物都斂起了笑容,展露出蕭瑟肅穆的模樣,好像在無聲地催促我回家。慢慢聚攏的夜幕和漸漸涼去的空氣里,我有了懼意。我得回家了。但是,逃了學的孩子,該如何去面對一位傷透了心的母親?我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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