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子

被眾人圍得水泄不通，接應不暇的戴季陶，讓這從天而降的霍爾小姐弄懵了。

但戴畢竟是大人物，很快回過神來，接受女土司獻上的哈達。在離開重慶前他曾經(jīng)認真研讀過有關(guān)甘孜西康的歷史資料及民情風俗，對于霍爾家的情況知之猶多，連霍爾家的世襲家譜他也了解，因為霍爾土司在甘孜乃至在整個金沙江以東地區(qū)都是舉足輕重的土頭。沒想到霍爾小姐對他的謹見是如此恰到火候，如此出人意料，如此得體。

意外常常使人出奇制勝，她翩翩而來，華貴清盈，雍容出眾，宛如天使飄然而至。

此時此刻，包括戴季陶在內(nèi)誰也沒有來得及看清霍爾小姐的容貌，誰也沒來得及審視霍爾小姐的衣著，感人的氣質(zhì)，超越的風度，早已把她凌架于俗人之上，先入為主的在人們心目中形成“天女臨凡”的神圣感受，無不為之傾倒，

“哦，霍爾女土司?！贝骷咎蛰p輕做了一個手勢，這種手勢是他在情緒非常好，非常滿意的時候做的一種手勢：“知道知道，霍爾家的第九代土司，你一定是從甘孜來的嘍?！?/span>

“屬下是特地從甘孜趕來迎接院長。”女土司不失風彩，不失躬敬地說。

戴季陶說：“看你風塵仆仆，一定也是剛剛趕到吧?！?/span>

“屬下途中耽擱，迎接院長來遲?！迸了菊f。

“不遲，不遲，來得正好，來得正好，你辛苦了。你們甘孜是好地方啊，那里被稱作是神圣潔白的土地，我們都非常向往，那里有康北最遼闊的草地，還有金碧輝煌的喇嘛寺，這一次我有幸到甘孜，簡直是莫大的幸運??！到了甘孜你可要在各方面多多支持啊。”

“屬下能為院長效力非常榮幸?！被魻柵了静槐安豢?，回答得非常得體。

“隨便隨便，女土司不要客氣?！贝骷咎諏捄竦卣f。這是他對所有迎接的人中談話最多的一個，這不能不使霍爾小姐在人心目中的位置扶搖直上。

本來霍爾女土司早在三天前就到了康定，今天早上十點鐘應按時與各地土頭一起到東關(guān)，可是這位任性的女司每到康定都覺得康定地方狹窄，三山夾峙，情緒壓抑，每天早上都要騎馬跑到南門外的駟馬橋一帶張揚松馳一下。今天早上九點以后南門就戒了嚴，守門的認不得女土司，不管怎么講就是不讓她進城，他和貼身丫頭雍錯一起被擋在南門外，女土司出得去進不來，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看看快到一點，城防司令王玉剛的副官到南門巡視，認得女土司，才讓守城的衛(wèi)兵放女土司進城，這時鞭炮已在東關(guān)放開，女土司知道，院長行轅已到東關(guān)，快馬一鞭來到東關(guān)，急切中女土司不顧一切，冒然迎上前，卻不想歪打正著，演出了剛才那一場非常精彩的迎接序曲。

這時院長行轅儀仗隊在行轅秘書長的安排下紛紛下馬在東關(guān)前列隊，揮劍起舞，唱起《滿江紅》、《大風歌》，儀仗隊表演結(jié)束，騎上各自的青灰馬，整隊入城。

戴季陶騎在雙纓白馬上，身后簇擁著西康省軍政要員，女土司也同西康省的要員們一起緊隨戴季陶左右。進入康定城。

后面是韓樹聲帶著人給前來迎接的人每人發(fā)藏洋兩塊，小孩與婦女老人四塊。這天中午，院長行轅的人馬、馱隊、歡迎的人群、各色儀仗隊，晃晃悠悠很是在康定城的青石板街道上走了一大陣。

陰謀

有誰知道？這世界上的一些事情除了當事人之外是誰也不知曉的。

正當東關(guān)城門轟轟烈烈迎接中華民國考試院長的時候，一位來自遠方的不速之客早已騎馬上了拉姆則。拉姆則譯成漢語就是“仙女山”，后來由于康定人年年四月八浴佛節(jié)在山上賽馬，這山又被人們稱著跑馬山。這位年青人頭戴黑色牛仔帽，穿赭色氆氌藏袍，高鼻梁上架著一副大墨鏡，一雙皮靴亮得剌眼。他把馬拴在松林中，從馬鞍上取下那一枝套著精美外套的長槍，悠灑地吹起口哨來。這里的路徑他非常熟悉，數(shù)日前便借口上山游玩打獵，對這座神山作了認真踏勘，哪里有條小路，哪里有一個巖窩，哪里可進，哪里可退，哪里可藏，都了如指掌，如若自己被包圍怎樣從山上逃脫，他都作了應對思考。

早晨的松樹散發(fā)著誘人的芳香，他無心領(lǐng)會這拉姆則上的野趣，迅速穿越叢林，來到東關(guān)山巖上，這是巨石疊成的貓鼻梁，巖窩甚多，人行其中真有亂石穿空之感。他沿著貓鼻梁迂回于亂石間尋找，找到了幾天前選好的位置，這里可以俯視東關(guān)，距離很近，是一個巨石下的巖窩，周圍一層層小灌木遮掩。他從槍套里取出了烏亮閃光的槍，這槍并非一般的槍，是國外剛生產(chǎn)出的最先進的步槍，不單準確度高，而且射程遠，子彈是有毒的，中彈者無一幸免，他又一次仔細地檢察了一番槍機，確信沒有任何問題后，才按放好瞄準器，上好子彈，把槍放在面前，坐在青石上，悠閑地哼起一支牛場上的山歌。

接近1點，他舉起望遠鏡，掃描東關(guān)那一群人，看到了那火焰般的旗子和儀仗隊，他認真地看著這廟會一樣鬧熱的場面，鏡頭在人群中移動，終于在中華民國考試院長身上定格。他放下望遠鏡，舉起代表著當時最先進技術(shù)的槍，他的瞄準器選中了戴季陶的腦袋，雖然在這涌動的人群中，他也確信自己擊中這位顯赫人物是不成問題的。他的右手指靠著板機，只要他扣動板機，一切將會發(fā)生驚天動地的變化。他將改變這位中華民國一代元老的命運，同時也會給川藏高原帶來無限的動蕩和戰(zhàn)事。但是他用不著考慮這些，這一切與他無關(guān)，他只需要機械地執(zhí)行自己的使命。瞄準了，他屏住氣，食指開始壓向板機。

然而就在這時，從天而降的霍爾女土司闖入了他的瞄準器，他呆住了。他的焦點開始晃動，轉(zhuǎn)移，并且移到了女土司的身上。前兩天與女土司在二道橋溫泉邂逅，令他魂飛魄散，此刻竟然在槍口下與他相逢，他盡可以不眨眼的看，沒有任何的干擾，鏡頭里面的人物移動了，霍爾小姐被戴季陶遮住，這時他才從如醉如癡中醒來。

他是神槍手，從來彈無虛發(fā)，況且這支特制的武器百發(fā)百中，不管情況怎樣，都有把握命中目標?？墒撬氖诸澏镀饋?，心在急劇狂跳，槍尖擺來擺去，即使這樣，如果他扣動扳機，這位中華民國的考試院長也注定喪身。可是他沒有，他不可能在瞄準器里面看見霍爾小姐時開槍，絕對不可能。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始終沒有扣動扳機。

一個小時過去了，東關(guān)上的人已寥寥無幾，他懶懶地在大青石上坐下，把自己最心愛的武器扔到了一邊，他簡直不敢相信剛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這一切是怎么過的，腦子里完全是空白，仿佛是一場夢。到康定已經(jīng)半月多了，他是從遙遠的地方趕到這里來的，他的使命就是剌殺這位赫赫有名的中華民國考試院長，在中國西部的這塊地方制造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可是他落空了，這籌劃已久，所要達到的目的卻在轉(zhuǎn)瞬間讓他輕易丟失。這事如何向他的神父交代？想到這里他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

等到東關(guān)上的人影散盡，貢布坐在大青石上如恍然大悟，他失敗了，這時他好象悟到他的失敗是在他進入康定時就注定了。記得他初到康定時，一下子便被這座古老的城市迷住了。多年來，在尼泊爾、印度和西藏的靈芝、阿里、康巴的不少地方也留下了他的游蹤，就連貢布江達也不列外，那簡直是一個理想的地方，溫暖的氣候，美麗的自然風光，可沒有使他這樣迷戀過，他總感覺康定是另一種氣氛。

他住在康定的一家大鍋莊里。

這是一幢四合大院的鍋莊，中間一塊三四千平方米的壩子，是用來給馬匹上馱卸馱的場地，四周是兩層瓦樓，下層是貯藏貨物的倉庫，上層是商人、聰本和旅客的住房。二樓的走廊顯得異常軒敞明亮。

那時貢布剛剛吃完晚飯，站在二樓走廊上，遙望折多河對岸拉姆則上那綠得出奇的塔松，來自折多山那邊的殘陽正把金色的余輝噴灑在拉姆則雪峰上，殘陽是那樣的遲遲不忍離去，染出一天晚霞來，把康定城弄得一片金碧輝煌。

康定真是一座美麗的城市。他心里想：然而，數(shù)日之后，我將讓他震驚康巴，震驚藏區(qū)，震驚中國，乃至世界。

“貢布先生。”女鍋莊主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禮地說：“你那些貨物的銷路我都已經(jīng)給你聯(lián)系好了，麝香和蟲草是最好走的貨，等幾天就可以交付。我們鍋莊的生意是最好作的，本來立馬就可以成交，這幾天國民政府中央的院長行轅要到康定，都忙著這事，生意都有點耽擱了，貢布先生不會介意吧？”

“謝謝你，其實不用著急的，我也想看看民國中央的大官到康定的熱鬧場面，再說康定這么美，我正想在這里多耽擱些日子呢?！?/span>

“好啊，歡迎貢布先生常來康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