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9月23日
◎張永才
對于故鄉(xiāng)的大院子,這些年來,只要我一閉上眼睛,便能十分清晰地在心里看見。大院子都是依山而建——其實,這里所說的“山”是不能算作山的,它們只不過是一些高度不足百米的小土包而已,故鄉(xiāng)人稱這種小土包為“梁子”。
在故鄉(xiāng),總是每道梁子腳下必有一個村莊,但遠遠望去,你又看不見任何一座院落,甚至一塊故鄉(xiāng)那再常見不過的深灰色瓦片。村莊周圍都生長著郁郁蔥蔥的翠竹,一年四季枝繁葉茂,把村莊掩映得密密實實。唯有從翠竹林中冉冉升起的縷縷炊煙,讓人感覺出一種無比的寧靜和溫馨——這時,只是一條被踩得光亮了的土路,彎彎曲曲地就把你帶進了竹林深處……于是,你回家了。當然,于村莊來講,水是必不可少的。每個村子蔥郁茂密的竹林外都有一個大大的池塘,池塘里種有蓮藕,一到夏天,荷葉們密密地張開無數(shù)的、綠得活躍的“小傘”。透過“小傘”間的縫隙,池塘的水清澈見底,長長的游絲草和一些不知名的水草緩緩地在水底延展開去,偶爾還能看見一兩條小魚。夕陽西照,三、五個婦女沒有邀約地就來到池塘邊洗衣服,其中一個剛嫁進村子不久,她們先是在輕聲地嘀咕著什么,而后就盯著剛嫁進村子的小媳婦怪怪地放聲大笑,小媳婦白皙的臉一下子就紅透了,舉起拳頭便向其中一個婦女輕輕地打去,結果卻是一陣更加熱烈的怪怪的笑聲。不知什么時候,一只打魚雀以極快的速度扇動著翅膀懸停在水面上空,與一朵尚未完全開放的荷花相映成趣。突然,打魚雀猛地向水面插去,起來時,長長的嘴殼上便夾有一條寸長的小魚。打魚雀并不理會婦女們的笑聲有多么熱烈,叼著小魚就向村子后面的梁子飛去了。
我的老家便在這樣的一個村莊里。村莊里的房屋,都是清一色就地取材的土墻青瓦,沒有人刻意規(guī)劃,幾十上百戶人家就這樣隨意地集中在一起,家連家、戶連戶,家家戶戶的土墻青瓦房便連成了一個村莊,連成了一座巨大的合院。因此,鄉(xiāng)人并不把村莊叫作村莊,而是叫作“院子”,什么“張家大院子”、“李家小院子”等等。如果你是不認識路的外地人,只要說明找張家大院子或李家小院子的某某某,鄉(xiāng)人便能清楚地為你指明方向。院子的中央必然有一個大大的平壩,這是集體的曬場;家家戶戶的階沿兩兩相連,自然形成四通八達的廊道,從一家到另一家,幾彎幾拐或由一條石板鋪地的巷子就把你帶到了。在這樣的大院子里生活,誰家有個大凡小事,無需吆喝,人們便圍攏來幫忙了;隔壁的小兩口鬧矛盾了,這邊就能聽見,一會兒便能聽出個道道來,這邊的主婦就隔著墻大聲地勸道,“二娃子不要鬧了,對老婆你要讓到點……”于是那邊便不鬧了,只有柔柔的竊竊私語,不久便聽見“嘻嘻”的笑聲,這邊的主婦也就搖著頭自言自語,“這個兩口子……”當然,大院子里也時常會有吵架的事情發(fā)生,為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東家的母雞跑到西家的雞窩里下了一只蛋、王家的小孩同李家的娃兒耍紅了臉……等等,兩家就吵。但這時一般不會有人去勸解,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為小事,是吵不成氣候的。吵得累了,雙方都會“哐”地一聲關上自家的門,可第二天開門互相遇見,自然又是兩張笑臉——畢竟,大家都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面呢。
這種土墻青瓦房連成的大院子,恐怕這一輩子在我心里也無法抹去了。我出生在這樣的大院子里,大院子給了我太多的記憶。
院子的東邊有一棵大樹,這棵樹到底在那里生長了多少年頭,誰也沒能說清楚過。爺爺說他小時候看見那棵樹就長在那里,并且當時就已經很高大了,要兩個大人牽手才能合抱。人們把這棵樹叫作“搖錢樹”,但在我的記憶中,從來就沒有人從樹上搖下過錢來,倒是后來,鄉(xiāng)長背著手圍著樹轉了幾圈后,便派人來把它砍倒并拉走了。這也許倒真的為鄉(xiāng)長或者鄉(xiāng)政府帶去了一筆不小的錢財。搖錢樹下有一個大大的石碾子,家家戶戶日常食用的稻米,都是牽上生產隊的黃牛在這里拉轉巨大的石輪碾壓而成。每當這時,我們小孩子,便在碾子旁邊的竹林里玩“藏貓貓”的游戲,老竹葉掉下來在林子里鋪上厚厚的一層,軟軟的,不小心跌倒了也不會傷著哪里,偶爾還可以在竹葉中撿到一顆雞蛋或劍鴨蛋,這便是我們最高興的時候了。
院子的西邊靠近池塘的地方有一棵更大的樹,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紅豆生南國”的那種樹子,反正每到秋天,樹上就會掉下黃豆大小的鮮紅鮮紅的“豆子”,所以村人都叫這棵樹為“紅豆樹”。樹尖直插云宵,枝椏向周圍伸展,猶如一把巨大的傘,仿佛要把大大的池塘遮去一半。夏天再熱,只要走到那棵樹下,便有一陣涼風吹來,因此,這里一直就是村人夏夜乘涼的好去處。樹上常年住著一對喜鵲。在老家,喜鵲被叫作“丫雀雀”,是一種吉祥的鳥。人們說,只要丫雀雀清早繞著院子歡叫,院子里就一定會有喜事發(fā)生。這棵樹仍然是被鄉(xiāng)長背著手圍著轉了幾圈后叫人砍倒拉走了的。樹被砍以后,喜鵲失去了“家園”,在大院子上空整整哀鳴了三天三夜便不知了去向。這一年家鄉(xiāng)大旱,種下的玉米幾乎顆粒無收。
這些年家鄉(xiāng)是在發(fā)生著變化了,人們都拋卻了大院子,把兩層高的磚墻小洋樓修到了大院子竹林外最顯眼的地方。我的哥哥們也不例外,同樣把新房修到了大院子的外面,三哥還利用自家房前的小壩子開起了一個露天的茶館——說是茶館,其實只不過是一方供無所事事的人集中起來打牌的場地。據(jù)說“茶館”的生意還不錯,尤其是春節(jié)期間,吸引了不少從外地打工回來的口袋略顯鼓脹的小伙、姑娘們,生意就顯得更加“火爆”了,有時村支書也會來這里扯兩把“長葉子”。自然,有的小伙、姑娘就會把一年辛苦掙來的打工錢在這里搗鼓得所剩無幾了,但他們并不感到可惜,反而隨意地甩出一句,“又出去掙就是了”。
在庸常的忙碌中,即使是記憶中最美好的一些事物也會慢慢地淡去,包括已經刻在了內心深處的土墻青瓦房連成的大院子!但在某種特殊情況下,它又會產生一種莫名的誘惑而讓人渴念。春節(jié)回老家過年,閑著沒事,便走出三哥家的新房子,不知不覺地就走進了大院子外已經不是很茂密的竹林深處。我是從心底里想去看一看曾經生我養(yǎng)我的大院子了。然而,走進大院子,看見的卻是一片頹垣敗瓦,我搜遍大院子的角角落落,也不見記憶中的那種寧靜和溫馨。這里只住著極少的三、兩戶人家了,原來連成一個大大合院的土墻青瓦房,早已破敗不堪,不少地方已經垮塌,把一個大大的院落分解得支離破碎。我心中有些隱隱作痛,悵然若失地向大院子外面走去……
回到三哥家時,三哥家屋外的小壩子已經聚集了很多人,有的在打麻將、有的在“斗地主”,年長一點的則圍在一桌慢悠悠地扯著“長葉子”,村支書也在其中。他一邊扯著“長葉子”,一邊就用“領導”的口吻說,“小伙子、姑娘們,好好到外面去掙錢,鄉(xiāng)上開會說我們村新房子修得多,準備把我們村作為全鄉(xiāng)新農村建設的試點……”村支書只是一個勁地說,并不去理會小伙、姑娘們到底聽他說話沒有。
這時,我放眼望去,鄉(xiāng)間確實新修了不少的磚墻洋房,全都在大院子的外面,紅色的墻、白色的墻、灰色的墻,單家獨戶地分散在原來本是很好的耕地上面,房前屋后沒有一棵樹,也沒有一根竹子,看上去非常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