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絨追美

坐到攤在桌上的稿紙前，心靈已經(jīng)變得坦然而自在了?；貞浲魰r斷時續(xù)的執(zhí)筆歲月，我總是有一種被人逼迫，像受刑般沉重的壓力。那時候，多么怕虛度年華，一心想著所謂的“事業(yè)”和“功名”，夢想用筆為自己開創(chuàng)出一片天地，功成名就?，F(xiàn)在看來，那一切多么虛幻可笑啊。而今，我已經(jīng)超越，心已被點撥，我面對的是一片更加開闊的漫漫長路。我沒有壓力，沒有束縛。心空寂靜，心靈那樣驕傲而自由。當(dāng)我的脫胎換骨之后，現(xiàn)實面目也為之驟然改變了。我已經(jīng)飛翔在沸騰的欲望之海上了，不再是蒙罩在物質(zhì)、名利牢籠中的孤單鳥兒，我已經(jīng)沖破羈絆，涅槃再生了。對生命的感悟和體驗日益深厚，勃勃野心卻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坦然和從容。是的，人人都有艱難的心路歷程，而人生的劫難似乎隱含著生命的某種秘密。我將高揚信仰和自由的獨立精神的旗幟，為人類廣闊的心靈而舞，向著終極圣地堅定地走去。當(dāng)然，我也有害怕的時候，害怕自己舊病復(fù)發(fā)，害怕自己變得膚淺而蒼白，而不是豐富、深厚乃至偉大。

45

折多河說，我不像你們這樣輕浮，我一直在歲月中奔流。我從雪山上走下，在繞過眾多峽谷之后，穿過這座窄小的城市，在郭達山腳下與雅拉山匯合，然后向東流入大渡河，去追尋大海的歸宿。所到之處都留下過心靈的吟唱。萬物在兩岸繁榮而又衰朽，從青春走向死亡，又復(fù)青春的輪回。這像人類自己的歷史。我看見過那一段段烙印在人記憶中的慘痛和歡樂的所謂“時代”。在歲月的汪洋中，那些時代花開花落般短暫。我看見過圣人、英雄、智者、商人、乞丐、神父，看見過小城中一塊塊青石板鋪就的道路，看見過曾經(jīng)一座座驛站繁盛成為巨富的豪宅，看見過兵匪、流氓橫行，看見土司、頭人驕奢，看見溜溜云朵下一對對情侶的燃情笑容，看見過絲綢、布匹、麝香、黃金、磚茶等繚亂流動的過程，看見過軍隊與軍隊的交火，看見過賭徒、癮君子熬紅的眼睛，也看見過達折多西施們的綽約風(fēng)姿……啊，我是鏡子，是歲月和歷史的鏡子，是生命和人心的鏡子，所有人和事組成的故事都在我的幻鏡中流動，生生不息。是的，我最難忘的還是白若遮那圣者點化拉姆者（仙女峰，即跑馬山）為神山的神圣時刻。在人心廣闊的土地上已經(jīng)播下了菩提的種子，人心里已經(jīng)落下光明和慈悲的音符了。從此，人們在生命中亮起神圣的光明燈盞。我是歌者，卻從不浮躁。我是這方土地上風(fēng)起云涌歷史的唯一見證者——至今健在，我還將生生死死地守候下去……

我在黃昏的暮色中走在河岸的街道上?？粗鞴庖绮实某鞘校瑑?nèi)心滿足而又驕傲。穿城而過的折多河卻嘲笑著對我說：我不像你們輕浮，我看見這個城市被你們裝飾得多么漂亮??！這個城市的風(fēng)水、氣息已經(jīng)消失，骨血和舊夢的記憶已經(jīng)更換，而你們自欺欺人地罩上奇幻的色彩，想要回復(fù)往日的夢幻，古人已經(jīng)離去，你們的短視和盲從依然不可逾越，而歷史從不停下腳步等待……我臉紅了。它又在我耳邊聒噪道：我承受著你們用鋼筋、水泥、石板的圍夾，以及時時對我不潔的侮辱，使我無法舒懷自由，這也是我殘酷的現(xiàn)實啊。可是，我從未停止歌唱，我始終不渝保持鮮活的血液，我要永遠(yuǎn)浩浩地向前奔流……

46

而今少有人知道“登托拉”這個名字了，跑馬山卻名揚四海。登托拉似乎是依山形而取名的。它像尊者的坐床，頂上有一塊殿子似的草灘，“拉”應(yīng)是山坡之意。它比跑馬山更為古老，更散發(fā)出泥土的質(zhì)樸本色。而名字更迭的背后是歷史演進的神速和光陰的流失。漸漸地沒有多少人知曉了。我天性喜歡尋古，與當(dāng)下拉開一定的距離，以一種空蹈的心態(tài)拒絕淺薄的試探。是的，在這數(shù)十載歲月之間，跑馬山的林子變得繁茂了，它消解著康定小城的污濁之氣，讓我們的心和眸子都明亮起來，使身心保持清朗明潤之態(tài)。在它的懷抱中，還可以懷想那溜溜云朵誕生、出名的奧秘。宇宙中，山水比人更長久，更為清明自在。大地上空，清寥妙音最初是山水和天宇的合奏。人正是因為天地的啟示，最終獲得了音樂和詩歌。其實，這也是尋美的道路，人走向崇高和偉大。于是，人類的聲音匯成江河海洋，人類的腳步生生不息。

這首著名的情歌是這如鞍子、如寶坐，是奇異之山的云朵幻化的嗎？情歌超越國界，飛向四海，也是因為它是人心最深處汩汩冒涌的清泉。在佛教中，它是一座神山。有神靈居于其上。人的腳步不止，人心中的明燈就不會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