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孝紀(jì)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恰！?/span>

    唐朝詩人杜牧的這首《秋夕》，描述了一個(gè)寂寞宮女的形象。流螢，夜色，牽?？椗牵@些自然的物象，古今皆然，人所共仰。不同的是，宮女手里拿的是輕羅小團(tuán)扇，民女則大多搖的是粗糙大蒲扇。就比如我的家鄉(xiāng)八公分村，直到二三十年前，村夫村婦扇風(fēng)所用，莫不是棕樹闊葉所做的枯黃色的長柄蒲扇。

    在八公分村，每戶人家的堂屋，都有一個(gè)磚砌的大灶臺(tái)，俗稱正灶。正灶的兩旁，靠墻安放了寬邊長條凳，形如大曲尺。這里，一年四季都會(huì)有一把舊蒲扇，或放在條凳上，或插在條凳與墻壁的縫隙間，或者干脆丟在條凳下的地面上，與干柴干茶籽殼炭塊為伍。一日三餐，主婦生火做飯做菜，滿屋子煙塵彌漫，嗆得咳嗽不斷，雙眼流淚，順手拿了蒲扇往灶坑不停扇風(fēng)，拍打灶磚啪啪作響。灶膛里的火光便熊熊燃燒起來，煙塵漸小漸淡，往樓上升騰，從木格窗戶游出，在瓦屋面上漂浮起長長裊裊的濃濃淡淡的炊煙。這把蒲扇經(jīng)年累月地使用，早已破爛得不成樣子，不管從哪戶人家拿出來，都是一把標(biāo)準(zhǔn)的濟(jì)公扇。

   品貌周正的包了布邊的好蒲扇，入夏后，村人便從收藏的角角落落里，找了出來，搖在了手中。漫長的炎熱天氣，全憑它扇涼，驅(qū)趕蚊子，哄孩兒安睡。尤其是年邁的老嫗，整日里一把蒲扇不離身，有一下沒一下?lián)u著，打著小盹。便是顫巍巍出個(gè)門，出個(gè)恭，也要拿一把大蒲扇在頭頂搭個(gè)涼棚，遮擋白晃晃的太陽。

   童年里，我家住在老廳屋的兩間舊瓦房，房子逼仄，又無蚊帳，夏夜躺在床席上，背如火烤，蚊子又多。每晚睡前，母親從床底下端出那個(gè)破舊的大瓦盆，裝一盆秕谷點(diǎn)燃，放在臥房中央，敞開與巷子相通的側(cè)門。房里巷外，濃煙彌漫。母親咳嗆著，拿一把蒲扇在屋里扇煙，把濃煙扇向臥房和堂屋的每一個(gè)角落，熏得蚊子倉惶而逃。我們提了長凳矮凳，在石板巷子里乘涼。巷子里坐滿了村鄰，大人們坐著搖蒲扇聊天，講古，吸土煙。孩子們或席地坐臥，或笑鬧追逐。每一陣突來的夜風(fēng)，都會(huì)引來舒暢的贊嘆。常有人趁著夜色，從老井里提一茶壺涼水來，大伙你一碗我一碗，喝得心里舒泰。石板巷子的上空，天湛藍(lán)深遠(yuǎn)，星光閃爍，偶有流星和夜鳥飛過。通常夜很深了，我們呵欠頻繁，才進(jìn)屋睡覺，任憑房門大開。母親常說：“心靜自然涼?！彼龘u著蒲扇，一扇一扇給我扇風(fēng)，我安安靜靜躺在床上不動(dòng)，慢慢就不熱了，能睡到天亮。

   我上中專的那兩年，曾經(jīng)很喜歡唱歌。那時(shí)我家早已住在村子最南面的新瓦房，暑假里在家，每到入夜，我從門前的水圳里提了水，把屋旁的小禾場潑一遍，降下暑熱。吃過晚飯，我們一家人提了凳子到禾場上歇涼。在皎潔的月色里，屋旁的楊樹和苦楝樹的枝葉在南風(fēng)里嘩嘩作響，田野空濛，蛙噪蟲吟。對此良辰好景，我心情愉悅，常引項(xiàng)高歌。一首接一首，要唱上很多首從學(xué)校學(xué)來的流行歌曲。我的父母和姐姐，都說我唱歌好聽，我也自認(rèn)嗓音不錯(cuò)。我唱歌的時(shí)候，母親常會(huì)不時(shí)給我扇上幾蒲扇。

   母親去世不久，我寫了一首《月夜》的十四行詩，憶及了她搖著蒲扇聆聽我唱歌的這段難忘時(shí)光。

   月夜

   不久前還散著歡笑的我的老家，

   在這月夜該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也許我親手所栽的苦楝的落花，

   又鋪滿了那座大門緊閉的瓦房。

   遙想我那不知憂愁的快樂少年，

   每到傍晚便在臨溪的屋前歌唱。

   一位老人常靜靜地坐在我身旁，

   手中揮一柄替我驅(qū)蚊蟲的蒲扇。

   我的歌在蒲扇的風(fēng)中翻飛停留，

   直到那輪皎月向西天微微斜墜。

   可是如今，溫馨的場面不會(huì)再有，

   這美好的月色又怎能把我撫慰？

   因?yàn)閷γ媪种懈采w花圈的新墳，

   那里埋著我的眷戀，親愛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