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06月19日
◎梁爽
如今的讀書人往往更重視文字,若一本書里盡是圖畫,文字寥寥,又裝幀得像模像樣,多半要有人站出來嗟嘆,以為徒有其表、文化沙漠了。這般厚此薄彼,似乎已成一種慣性。打古時候就有“敬惜字紙”的傳統(tǒng),帶字的廢紙是不能隨便燒的,乃至“拾字紙浴焚;多收字紙灰深埋凈地;以字紙焚疏爐;以字紙漂凈水中”,不然可是要與“不孝父母同科罪”。
然而做一本書,字與畫、質與形當真有高下之別?恐怕少有人反思究竟是不是這個理兒。晚明文人陳昌錫曾出過一本《湖山勝概》,就是多圖,少字,精美。薄薄一冊彩色套印孤本如今藏在法國國家圖書館,不知持此道理者看了,心下怎么想。若以為文字不夠圖來填?那真是大誤會!跋中明確說了,“凡詩不盡意者圖寫之,圖不盡景者詩道之”,可不是虛有其表的裝飾物。
陳昌錫,杭州人,熱愛家鄉(xiāng)。和如今好多文人一樣,熱衷于給家鄉(xiāng)寫旅行指南。他的《湖山勝概》,先就列出“吳山十景名目”,而后以12面四色套印插圖和33面手書體上版刻印的題詠詩歌完成全書。連跋都算上,不過區(qū)區(qū)49面。放到今天,這集子不知出得來出不來。非要出,大概只能走“自費出版”。
圖多些、字疏些,就輕省些吧?“攢書”不都是這個路數嗎?那是今日,遠在陳昌錫的年代,這么想就錯了。那會兒,印刷技術尚不發(fā)達,想要圖多而色彩俱,字少而個性足,非但省不下力氣,還要多費不少周章,成本也是翻倍的。近代著名出版家葉德輝就曾在《書林清話》中作如此形容,“刻一書而用數書之費,非有巨貲大力,不克成功?!卞卣撨@一等一的案頭雅賞也沒市場,也得靠“自費出版”。文人非富商巨賈,沒甚錢的。能為情懷買單,不易。
其實,自萬歷起,生產一本書的成本本是大大降低了的。職業(yè)化的抄書匠就好比今日某些職業(yè)院校學動畫的,有技術,沒審美,做出來的東西,勉強能看,創(chuàng)造力就甭指望。想當年,宋代為了推廣雕版印刷,延續(xù)人們對寫本的閱讀習慣,從書寫到印刻請的都是擅長書法之人。明中葉以后,抄書匠們以刻板方正的“宋體字”代替了歐、虞、顏、柳、褚。出版商樂了,這等規(guī)范齊整,相比縱橫潑灑的手書體,一頁里能多放多少字呀?賺了!且不必重金請什么書法家,又賺了!
可這番景象,便宜的是拙劣的坊間通俗讀物,于文人士大夫們卻是忍不得這等匠氣的,于是以對宋刻本的推崇、復興,對抗單調乏味的視覺樣貌?!逗絼俑拧肪褪且焕F鋾锌?、行、草三種,題詩的張壽朋、秦舜友、明綱、孫彥之等都是當時的書法名家;版畫四彩套印,平涂著色,單純質樸,奢侈得一幅就占滿一頁。另一本旅行指南《新鐫海內奇觀》也采取類似的形制,將個性化的書法摹寫和繪畫作品納入其中。
于是可知,其詩、書、畫三者之結合,并非哪一個是哪一個的點綴,而如程涓在《唐詩六言畫譜序》(編者為集雅齋主人黃鳳池)中所述:“天地自然之文,惟詩能究其神,惟字能模其機,惟畫能肖其巧。夫詩也,字也,畫也,文之跡也;神也,機也,巧也,文之精也。精非跡何以載,跡非精何以運。當其心會趣溢,機動神流,舉造化之生意,人物之變態(tài),風云溪壑之吞吐,草木禽蟲之發(fā)越,惟詩、字、畫足以包羅之。三者兼?zhèn)?,千載輝煌,獨惜分而為三,不能合而為一,此文所以散而無統(tǒng),傳而易湮也。”
換句話說,這類書與其說是用來明道理、長智慧的,不如說是用來把玩、品鑒、收藏的。明人對宋版書的神往,讓書籍與青銅、瓷器、玉器、書畫同列,成了珍貴的古董。據《遜志堂雜鈔》說,明嘉靖中朱大韶,性好藏書,尤愛宋時鏤板,訪得吳門放家有陸放翁、劉須溪、謝疊山三先生評宋槧袁宏所著《后漢紀》,飾以古錦玉簽,遂以一美婢易之。嬸臨行時,題詩于壁曰:“無端割愛出深閨,猶勝前人換馬時。他日相逢莫惆悵,春風吹盡道旁枝。”其實,“以愛妾美婢換書”,女人和書都不是真愛,但能如此取舍,亦可見得此書地位。數百年后,遙在美國的劇作家羅伯特·麥基這樣囑咐編劇們:若要塑造一個角色,單表現他在日常中的言行是沒用的,而要亮出來他在兩難中作何選擇。什么叫兩難?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由此,真正的心思,一望可知矣。顯然,作為古董的宋版書,在朱大韶們心里,其價值是無可比擬的。
而對于《湖山勝概》們而言,其價值亦不單在詩、書、畫是如何精致地搭配,版式、裝幀是怎樣設計得考究;事實上,這些圖像、文字已超越了本身的含義,而由其選擇取舍形成了對雅與俗的界定。這樣一本書真正想要表達的,與其說是吳山風景多好,不如說是同游的這些文人士大夫們品位多好。于我而言,閱覽《湖山勝概》,從它的形貌深入,思想晚明文人何以活出這一番生活圖景,恐怕遠比在具體的文字中尋章摘句,隱藏著更多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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