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09月24日
◎南澤仁
老師在另一個城市教書,偶然間回康定一趟,會提早與我約定晤面時間,安然靜待我忙完一天的活路。相見,總在傍晚時分。我們在薄暮中,并肩著走向一間咖啡館,吃甜點,喝一杯熱茶,絮說指紋樣溫潤的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九龍小城,這個名字總會使我們微微地笑起來,仿佛它是一朵珍藏在我們心底,需要我們輕喚才會綻開的花。
那年九月,我們集結(jié)操場,校長頂著一頭閃亮的銀發(fā),為我們逐一介紹二十位從全國各地師范院校畢業(yè),分配到九龍中學(xué)任教的新老師。他們叫:中山、周野、項泉、澤仁……他們像一棵棵挺拔的樹,在我們眼前依次排開,那是一個令人欣喜而振奮的清晨。滿心期待中,我們的教室迎來了穿粉色裙裝的澤仁老師,我們整齊起立、問好的身姿和聲音穿破了一張織在墻角的蛛網(wǎng),接著一個女生發(fā)出了一聲尖叫,老師用手帕撿起它放生窗外說:它有許多學(xué)名,我叫它喜子。老師教授我們政治和歷史兩門學(xué)科,每一課時的內(nèi)容,每一段政治、歷史以及年份都有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講述中,老師的手指在胸前變幻和塑造著,那樣的時刻陽光極其柔和。
老師身形清瘦,她在我們中間穿梭,自己也像個純真的孩子。老師的父母親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照料飲食。他們與我的父親是舊識,離開九龍前,就將老師托付給了我的父親,希望在這個陌生地能有一家親人一樣的人,顧念著她。
周末,老師著一身嫩綠的衣裳,來到我家做客。我忘記了我們用什么款待了她,只記得那一整天,我滿目蒼翠,分不清是韭葉綠、蘋果綠還是豆綠。于是,我牽著老師的手,走進(jìn)了我和奶奶開辟的那方菜園子,一根根竹竿上爬滿了卷曲的藤蔓,藤上垂下盞盞裙帶豆,老師伸出手去采摘時,我分明看見一盞豆伸向了老師的手心里,像一場季節(jié)與果實的相認(rèn)。數(shù)得清老師來過我家?guī)滋?,之后父親就調(diào)離九龍,帶上了我的奶奶。我搬到了九龍中學(xué)讀寄宿制,反倒是得到了老師的照拂。那時,學(xué)校伙食極差,每周四下午,有一餐葷食,同學(xué)們聽到放學(xué)鈴聲都像生出了翅子一樣飛奔向食堂,將葷菜扣在大得出奇的飯碗上。我因為害羞敏感,幾乎就沒有嘗到過食堂那道葷菜的味道。老師時常會出現(xiàn)在我們暗沉潮濕的女生宿舍門口,像喚一只流浪貓一樣輕喚我的名字,我隨她一次次走進(jìn)她那間用報紙糊墻的小屋里,簡約的餐桌上幾個盤盞相互扣著,等我落座餐桌前,她才隱秘地逐一揭開盤盞展示紅綠相間的菜肴,幾縷淡淡的香氣逸散在桌上幾朵碩大的紅苕花間,它們被老師養(yǎng)在清水里。有時停留太晚,老師就在她的床邊上為我鋪展一個小窩,我蜷縮在那潔凈的被褥里,感受到了一場生命的溫暖歸屬。
兩年以后,老師接到調(diào)令回康定了,我在自己的故鄉(xiāng)成了一只真正的流浪貓。
父親的信,像四葉草一樣珍貴。最好的消息是在落款處,他又另附:遇見了你的澤仁老師,她總問及你境況,很掛念的樣子。我想,老師知道那是饑餓和迷茫的樣子。一次,在夢中見老師,虛幻得很,我很著急,用衣袖使勁地擦著夢境,第二天我就在九龍小城遇見了老師,我懷疑老師是破夢而來的。她比之前更清瘦了,牽住我的手,我們眼眶晶瑩,彼此內(nèi)心深深欣喜。
不久后,甘孜日報社招考記者,我被錄取。只是那時,老師又外派到了康定以外的一座城市工作。我感嘆,總也追趕不上與老師相守的緣分。老師說,相隔不遠(yuǎn),也容易見面。臨行,老師將我托付給一位寫詩的友人,希望我在這個陌生地,能有一位親人一樣的人,顧看著我。心安是歸處,何況有故鄉(xiāng)。遂老師心意,我們在一場小雨中走進(jìn)了詩人家中,詩人笑容豁達(dá),舉止典雅,老師與他說著一些他們彼此熟悉的話,偶然間提及邊上安靜落座的我,他們便朝我淺笑。那樣的夜晚,本身就是一首詩,分行處,我偶然閃耀一下。起身辭別,詩人用溫?zé)岬恼菩馁N近我的臂膀,問我,生活可有難處?我回詩人話,除了有份工作,故鄉(xiāng)的牧場還放養(yǎng)著十二頭牦牛。與老師走出詩人的家中,一場宏大的雨聲忽然襲來,我褪下外衣,撐開在老師頭頂。老師湊近我的耳邊說:“這里你不熟悉,一開門就聽到的是河水聲,雨其實沒有聲音?!蔽姨ь^去看,原來是一個月明風(fēng)清的夜晚。
今夜,忙完活路又是傍晚。在街邊買了兩枚黃桷蘭,朝老師趕赴。她在一間“青稞館”等我,我將兩枚含笑的黃桷蘭遞與老師面前,是對老師長久等待的一次美好致歉。與老師寂靜相對,沒有過多歡喜,亦無愁緒,只就安然其中。夜一點點往深了去,我們仿佛存在這個世界,又仿佛遠(yuǎn)離了許久。側(cè)目窗外的折多河,它在兩岸橘黃的街燈下靜穆流逝,遠(yuǎn)去。有如生命中的每一分鐘,都在無可挽留地成為往事。老師說:接連數(shù)日落雨,水聲又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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