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07月18日
◎黎杰
幾個大太陽,滿坡麥子黃得比太陽光還黃。
母親去山梁,遙望麥地。
爾后,到地邊。一掐,麥粒收漿了。穗長,粒滿,硬渣渣的。若田埂上的土塊,磕腳。麥芒也黃了,扎手。
人在哪兒,黃麻狗跟哪兒。黃麻狗伸長舌頭,趴樹蔭下,警惕望著前方一叢正微動的草。
麻雀在地里飛,三兩只。黃豆子雀兒把窩搭麥篼上,小鳥孵化出來,嘰嘰地叫。
幾只麻花雞斂著翅,踱著步,往麥地鉆。雞不純粹啄麥粒,麥地蛐蛐和小蟲子眾多。
撿一塊小石子,母親往麥子茂密處扔,地里就涌微浪。
母親把手搭額頭,瞇眼了望太陽。
母親滿意地笑了。太陽越大,麥子不長蟲,老得快。
麥地與青瓦房之間隔有二道坎,隔有幾根田埂。
木門吱嘎聲、鐵桶碰木瓢聲、豬打圈聲、樟樹葉掉地聲,還有偶爾一兩聲咳嗽聲。除此,村子沒其它聲。
村子的聲音都是火爆陽光下的脆響,這脆響像極了麥子成熟的聲音。
布谷鳥早叫開了,叫聲在麥梢上晃悠。
村子的土地小塊小塊的,不是梯田,是零星的百衲衣。
父親把掛在篾墻上的梿枷取下來,泡在屋后水凼凼頭。
馬上要割麥了,梿枷要派大用場。梿枷家家有。
隔一兩年就得換梿枷桿。梿枷尖端已磨尖,磨細。編梿枷的篾條,斷得快。
鐮刀堆在去年的墻角,母親掀開雜物,用手試試銹蝕的刀刃,打一盆水,按在磨刀石上磨,嚯嚯嚯的聲音,如割麥的聲音。
麥子要跑路。我不信。長地里的麥子會跑?
母親所說的跑,不是我想的那意思。在我割完一廂的最后一茬,母親指著坡上那塊黃色閃眼的待割的麥子說,你明天早晨早點起來看,那一片麥地肯定返青。
熟透的,怎么會呢?
第二天我真站在那坡上瞧這塊地時,果真還是。
我服了母親。母親是哲學家。還是位偉大的詩人。
母親判斷一廂麥子成熟與否,選擇標準是時間和地點,不靠眼觀來判斷。
麥收要趁熱。天越熱,麥熟得越好。天越熱,越要搶早割麥。天越熱,麥粒成色才越好,飽滿,干脆,磨的面才香。
天變得比翻書快,一朵云過來,或云還沒過來,雨就先來了,冰雹就先來了,得趕在雨季或雹子之前收,不然,一場雨,一陣雹子,麥粒就砸地里了。麥一倒地就生芽,生了芽的麥,磨不出有勁道的面,散如糠,連畜禽都不吃,辛苦一季的收成就全打水飄了。
農(nóng)忙,農(nóng)忙,忙的是季節(jié),忙的是時間。忙,就是與老天爺搶口糧。
涼開水用錫鍋盛著,放田坎上。
汗出如漿,蹲田坎邊狂灌。是灌,不是飲,說牛飲不雅,父母親不懂飲。飲,或許農(nóng)閑時可以有,但農(nóng)閑口又不干,飲有何用?農(nóng)閑時,連飲都可省略。
灌進肚的水又帶出身體里的鹽,鹽是父母親的力氣,力氣需要儲蓄。坐田坎上,啃幾口硬麥餅,再放回背篼。再喝上幾口水,長出一口氣。再割。
麥穗,又叫麥吊吊。麥樁留地里,麥吊吊堆地壩,厚厚一層。
爆曬,曬得地壩都流油。
啪——啪——,梿枷翻飛。
一家的梿枷聲起,另一家接著來。啪啪聲此起彼伏,濺得滿溝響。
麥子在梿枷下飛揚,父親站在地壩一頭,母親站在另一頭。父親的梿枷一揚起,母親的梿枷馬上落下,配合得天衣無縫。
麥草碎了,鉆麥草下的麥粒淺笑依然。
父母在前面打,我執(zhí)一把花耙子在后面扒,麥草扒開,麥粒掃堆。
麥粒堆里有麥殼,也有麥芒。
村里風小,揚不起場。
呼——呼——呼——,暮色從風車里吹出來,堆滿村子。
麥粒堆在風車肚皮下的蘿篼里。麥殼吹到風車尾,遠遠地飄。麥芒重一些,堆在風車側(cè)面出口,同時堆的還有少量癟麥粒。
夜色如飛天的塵土又落下來,風車的叫聲也一個一個停下來。
屋里像是裝了太多麥芒,悶熱,煩躁。
晚飯后,麥進倉,斗筐空出來。一家人睡在筐里看星星。到天亮。
麥垛扎樹上,下空。草垛里藏得住人,那年月,我們對麥芒嗤之以鼻。
撿麥穗是我們放農(nóng)忙假的保留節(jié)目。最大樂趣,還是撿野雞蛋或沒出窩的小鳥。
積攢的麥穗多半屬于我們自己支配,可以被允許拿去換李子吃。
唉,幾十年沒麥收了,挺懷念的。
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