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06月24日
◎嘎子
“哦喲喲,可憐的洛爾丹?!?/p>
“流那么多的血?!?/p>
“他死了。脖子都快咬掉了?!?/p>
“菩薩。這可憐的小伙子砍死了三條狼呀!”
帕迦提起讓血浸透的氈片,蓋在洛爾丹的裂著長長血口的肚皮上。那條血口像歪扭的嘴咕咕冒著血泡,慘不忍睹。這樣子,就是山崖一樣鐵硬的漢子,也會軟了手腳的。帕迦用冷冰冰的手捂住傷心的眼睛,感覺有些累。維色抱起了洛爾丹的頭,扭斷的脖子上又咕咕冒出一串血泡。他聽見洛爾丹硬挺的喉頭動了動,里面?zhèn)鞒鲞赀赀甑穆曧憽B鍫柕A瞪的眼睛有力地眨了眨。
“頭人,他還活著?!?/p>
“我還沒死呢,維色兄弟……”洛爾丹嘴唇?jīng)]動,卻傳出一串細小的像是蚊蟲叮咬的聲音。維色一字一句都聽清了。
“洛爾丹,我的好兄弟,你不會死的。”維色拍拍他青紫色的臉頰,說。
洛爾丹歪咧嘴難聽地笑了一聲,又吃力地大口喘氣。他脖子上又咕咕咕冒出串血泡,臉頰上的深紋痛苦地扭動起來。
“咝咝呀呀……痛死人啦……痛呀!”
“維色,把他頭平放在雪地,那樣他會好受一些?!迸铃日f。
洛爾丹枕著雪地,臉上的苦痛漸漸平息了。他合上紅腫的雙眼,擠出兩顆帶血淚水。他靜下了,呼吸聲也平穩(wěn)了些。一場暴風終于狂掃過了,雪原荒野也疲憊地安靜下來。
“我們抬著他走吧?!本S色說。
帕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沒說啥。他抬起頭,眼里也罩著層憂郁。他知道,洛爾丹只能躺在這冰冷的雪地上,然后凍成一坨堅冰。他不能移動,一點稍稍的移動,都會使傷口撕裂,肚子里的那些滾熱的東西滑出體外。帕迦傷心地眨眨眼睛,一股滾熱的淚水淌了下來。他明白這個阿洼最好的小伙子,他的女婿再也站不起來了。他怎么能讓自已的女婿受這樣的苦呢?慘呀!菩薩,你開眼看看吧!
洛爾丹緩緩睜開眼睛,臉上又出現(xiàn)了痛苦的深紋。他拼命揮著手,在雪空里胡亂抓搔著,用一種嘶啞受傷公牛一樣的凄慘的聲音叫喊。額上的汗大粒大粒滾落。
“喂,喂喂!你們看什么看呀!你們就這樣眼睜睜看我受苦呀!你們的心又黑又臟……怎么不讓我死……讓我死!”
“洛爾丹兄弟,你睡一會兒就要好的。”維色又抱起洛爾丹沉重的頭,脖子上的傷口又咕嚕嚕冒出一串血泡。他傷心地閉上眼睛,覺得自已也讓可憐的洛爾丹刺激得快崩潰了,真想對著冰冷的雪原痛痛快快地哭嚎幾聲。
帕迦斜著眼睛看痛苦呻吟的洛爾丹,沉默地跪在地上,大腿夾著槍,往槍筒內(nèi)填著火藥,塞緊后又裝上了一顆大彈丸。他回頭望著對面的雪山時,臉嚴峻得就像山頭上堆積的黑霧。他回頭再看一臉慘白的洛爾丹時,深深地嘆了口氣,咬咬牙齒,把槍遞給維色說:
“還是讓他安靜地走吧?!?/p>
維色接過槍,臉色很難看。他又把槍遞給帕迦,說:“不,不不。讓我殺自己的兄弟,我不干!”
“你看看他吧,就忍心讓他受那么大的痛苦嗎?菩薩就躲在雪霧后大睜著慈悲的眼睛呢。我們解脫了他的痛苦,他也會感激的?!?/p>
帕迦揭開洛爾丹身上的毛氈片,維色看見洛爾丹肚皮的傷口張得更大了,混在血水里的綠色腸子滑出了好長一截。他捂住嘴埋在一旁狠狠地嘔吐。
“好吧。四山的山神和荒野里慈悲無量的菩薩寬恕我的罪過。”維色槍上了膛,望著臉色死灰有氣無力的洛爾丹,說:“你閉上眼睛好不好。兄弟,我會讓你走得痛痛快快的?!?/p>
洛爾丹苦笑了一下,瞇上了眼睛,側(cè)過頭,讓后腦勺對著維色的槍口。他咬牙等待那最后的聲響。
四周冷寂,啥聲音都聽不見。
他又苦笑了一聲,回過頭來,喉頭哧哧哧響著,維色還是聽見了他說的話:“讓……讓我……喝口酒?!?/p>
維色說:“我沒帶酒?!彼只仡^問頭人:“帶沒帶酒?”
帕迦從腰帶上解下那壺酒,搖晃了一下,聽見里面嘩啦啦的水響,揭開蓋子遞給維色,說:“別喝光了,剩幾口,我還得走幾天路呢!”
維色小心地捧著洛爾丹的頭,把酒壺口塞進他的嘴里,說:“兄弟,痛痛快快地喝吧,別理睬那個吝嗇鬼?!?/p>
洛爾丹喝了兩口,就把壺推開了,汗水和著泥沙從額頭滾下來。他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再也沒有力氣發(fā)聲了。
維色舉起槍,顫動的槍口在洛爾丹后腦勺上晃著。他感覺到像浸泡在冰水里似的渾身顫抖起來,扣著扳機的指頭也僵硬了。他看見了洛爾丹抖顫的臉頰上露出一絲恐懼,從那無聲的嘴里分明聽見了一串懇求。維色再也沒有力氣舉起槍來了。
“維色兄弟,我不想死,不想死!”
維色拄著槍,渾身無力地跪在雪地上。
帕迦背過身子,站在風雪中把一塊牛皮筋嚼得很響。他等了很久,回過頭看見維色那張青灰的臉。
“你沒開槍?”
維色做了個無奈的手勢。
“我以為你是阿洼人里心最硬的男人?!迸铃壤湫α艘宦?。
“頭人,你聽見沒有?洛爾丹不想死。他說了,不想死?!本S色朝帕迦揮舞著手,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大吼大叫。
帕迦的臉沉下來,來到洛爾丹躺著的地方,拍拍他冰冷的凝結(jié)著血痂的臉,回頭對維色說:
“你去牽一頭牛過來。要強壯一些的。”
維色斜挎著槍,踩著松脆的積雪朝坡下走去。
帕迦手伸進皮懷里,慢慢地在一團麂皮袋子里揉搓著,揉成一團丸子時掏出來,看了一眼痛苦得張大嘴哈氣的洛爾丹,臉上露出一絲很怪的笑。
“你不想死?”帕迦笑了一聲。他手從懷里伸出來,指頭仍在揉搓,有股異香傳來,又讓寒冷的風沖淡了。
洛爾丹嘴動了動,卻聽不清他說的什么了。
“你很難受吧?佛說過,有得在痛苦里掙扎不如早早解脫。你在心里默念佛經(jīng)吧,我會平靜地走向極樂之途的?!迸铃扰呐乃哪?,又扳開他的眼皮,眼球上有了一層死灰色,那是死亡的先兆。帕迦把指頭上拈著的那 顆黑色小丸遞到他眼前,說:“看清了吧,這是酥油揉捏的糌粑丸子。你咽下去,就會安定地睡去。”
洛爾丹身子動了動,嘴張得更大了。帕迦把丸子輕輕放進他嘴里,拍拍他的腮幫子,丸子在喉頭跳跳,滑了下去。他閉上了嘴,眼內(nèi)滾出幾顆濁淚。不久,他喉頭冒出一串呼呼呼的響聲,血泡脹大了又爆破了。他嘴角皺起條條滿足的笑紋,臉頰上的血色漸漸褪盡了。他雙眼猛然張大,像有光芒射出來,用力抬起身子啊啊大叫著,又沉重地耷下了腦袋。濃釅的血從鼻孔嘴縫淌了出來,像是用紅土調(diào)制的泥漿。
帕迦默念著六字真言,望著遙遠山頭上的黑色旗幡似的云團,把指頭上一小塊麂皮袋子扔在了雪地上。
嗡嘛呢叭咪哄——(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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