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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媽的骨頭

甘孜日報    2018年08月03日

      ◎此稱

      我心情忐忑,掏出手機時,手在發(fā)抖,但最后還是撥了阿媽的電話,鈴聲響了很久,那首她喜歡的流行弦子歌曲,一遍又一遍唱了很久。第一次沒有接通,我更急了。不過一會,她打了過來,阿媽在電話里哭著,重復(fù)著對我說:“我今早開始再也站不起來了!”她對這種癥狀的反應(yīng)不出我所料,但我還是壓不住內(nèi)心的暗河,那些酸澀的巨浪正涌上喉頭。送出幾句毫無新意的安慰后,急忙掛了電話。我從來沒有看見或聽見過阿媽哭泣,不管遭遇怎樣的不幸,作為長女的她,早已習(xí)慣了在堅毅的微笑中消釋一切。作為一家之主,她深知如果自己在風(fēng)雨交加的歲月中失陷了,那旁邊所有人都將無一例外地癱倒在自己的內(nèi)心里。她必須強忍著所有傷痛,把我們帶離風(fēng)雪肆虐的現(xiàn)實里,她每走一步,淌下的都是鮮血。這次她哭泣,不是為了疼痛或者是一根不值一提的關(guān)節(jié)骨,她是為了自己搖搖欲墜的生命尊嚴,這些年來,她拖著自己殘破的膝蓋,咬牙守住最后一寸領(lǐng)土。她不會愿意做一塊被人善待的石頭,就算是野草或灌木,她都要憑著自己的根須和枝葉完成自己的命運,她一直無法忍受失去生機的時間。

      很多年后,我開始理解阿媽從不哭泣的秉性,這種秉性,最先是由人們念念有詞的堅強和樂觀精神所致,對我們來說,哭泣似乎意味著向負面境遇繳械投降,它只會讓我們潰不成軍。忍住哭泣,似乎是我們面對強悍命運時的最后陣線,是我們在狂轟濫炸的陣地上,拼死守住的最后一面殘旗。但長此以往,人慢慢會變得真的不會哭泣了,所有淚水都淌向內(nèi)心的谷地里。我自己也是這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哭泣的能力,在我看來,這不是一種本領(lǐng),是一種悲哀。喪失了哭泣的能力,就是堵住了生命之河的入海口,我們只得把所有沉重的江河背負在身,被時間慢慢淹沒。所以,一直羨慕可以隨時哭泣的人們,也為阿媽和我喪失了這種能力而深感不安和悲哀。

      但這次,掛斷電話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個人跑向廁所,把門反鎖后大哭起來,我不僅為著阿媽的病痛哭泣,也為她坎坷艱難的一生而哭泣,更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哭泣。我和阿媽雙雙哭泣,都是因為再也無法端平內(nèi)心的江河了。任何安慰都不再起效,沒有誰有資格去安慰那些認真悲傷的人,只有自己能夠把自己送往新的領(lǐng)地。

       阿媽出生在1954年,共有五個兄弟姊妹,阿媽是長女。阿媽出生前,家里人丁興旺,屬富農(nóng)階層,經(jīng)常會雇傭幾個人管理農(nóng)務(wù),還能把幾塊田地租給貧農(nóng)。因為家道興旺,還召用了幾個仆人,與仆人的關(guān)系也特別好,直到現(xiàn)在,我家與他們的后裔關(guān)系很親。阿媽的童年可謂是衣食無憂了,但在之后,她也經(jīng)歷了大饑荒、大革命等多舛的集體命運,受盡困苦。但天性勤勞的阿媽,不管遭遇怎樣的窘困,都沒有放棄過對勞動的信念。大集體時期,因為我阿媽心靈手巧,跟著鄰村的長輩勤學(xué)紡織技藝,不過多時就了然于心了,她開始在集體分工中擔(dān)任紡織工作,其它社員上山砍柴、下地施肥,做一些粗重的活路時,母親可以整日坐在紡織架上,輕松優(yōu)雅地完成一件又一件漂亮的紡織用品。有些時候,她也得跟著其他社員一起上山下地,因為自己身體強壯,總能先于別人完成工作,累積的工分甚至?xí)哂谀腥藗?。在完成自己工作后,還去幫助那些做活費勁的人,因此備受村人贊譽。從小至今,阿媽與村里的其她老人一樣,一直保持著內(nèi)心的善良,只要有出手相助的機會,總會欣然相迎。在從前的村子里,人們評價一個人的一生時,更多是從心地開始的,或者看一個人在集體生存歷程中的貢獻,只有心地正良的人,才會被給予肯定和贊美。那些為著一家之利,不顧別人而激奮做活的人,很多時候沒人會給予贊美,頂多作為家庭內(nèi)部激勵晚輩的正面教材。從這種評價傳統(tǒng)來看,我阿媽是非常成功的。

      包產(chǎn)到戶后,阿媽也20幾歲了,在我阿尼(外公)的組織下,我阿爸從另一個村里上門到我家,他是一名出色的木工,不僅能主持藏房建設(shè)工作,也能制作工序復(fù)雜的小型家具。他長年奔波在附近的村子間挨家蓋房,人們以酥油和青稞、家畜等作為報酬。每次父親從外地回來時,雇主們會讓幾匹騾馬馱著阿爸的酬勞物品,滿臉真誠地卸在我家門口。火爐、汽燈、收音機等新奇物什,跟著阿爸第一次來到村子里。在我的童年記憶里,那段時光永遠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暖和閃光。阿爸出外的時間里,每當(dāng)傍晚時我就會蹲在門前的田埂上,向著遠處的埡口眺望著,希望能聽見他完工歸來的呼喊。希望他解開麻袋的繩子后,又能看到裝在里面的新奇東西,我通過這些東西,隱約體認到村莊之外的紛繁世界。

      阿媽風(fēng)華正茂,輕松奔走在田間地頭,記憶中,沒有見過她閑下來的時候,從田野里歇工回家了,她還會利用夜晚的時間捻毛線、縫補衣物等。似乎對她來說,沒活可干是一件無法忍受的事情。她還會隨時派遣我們姐弟仨,去完成那些沒完沒了的田間雜活。到后來,受阿媽影響,我也變得沒法安心面對空閑時間了,每當(dāng)無所事事地呆著的時候,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罪惡感。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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