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07月20日
◎伊熙堪卓
我對丹巴的最初印象是從姐姐的尖叫聲開始的!那年我五歲,我們從關外坐了幾天幾夜的汽車風塵仆仆趕到父母的故鄉(xiāng)過年。
下車時我聽見姐姐一聲尖利的哭叫,大風把揚起的沙粒吹進了她的眼里。父親抱著我,透過他捂住我眼的指縫,我看見那風閃耀著光芒在夕陽下盤卷飛旋,我從未見過會發(fā)光的風,那散發(fā)著的點點光亮。好一陣風才停,光點散落在父親的灰色羊毛圍巾上、母親的臉頰上和我的鼻尖上,父親說那是云母的碎片渣,丹巴盛產云母。
父親說這話時很驕傲,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
沒多久,我再也不為這些金光閃閃的風而感到好奇了!當整個世界都充滿了同一種東西的時候,人們便會感到無比的潑煩,河邊的沙礫中是云母,街邊的垃圾是云母,就連人的鼻孔中都會掏出云母渣來。
那個年代,是云母的年代,也是云母礦工的年代。
舅媽、舅舅在縣上極好的國家單位工作,每月工資相加也抵不上一個礦工的工資,除了收入的懸殊,礦工中大部分人來自內地或外省。
云母,把同一世界相同的人們分成了不同的兩派:每天早上街頭趾高氣揚拎著菜籃買新鮮蔬菜的清一色是礦工們的家屬,而每個黃昏與小販們?yōu)樘幚聿巳~討價還價的是縣里機關工作的職員們。年輕的女孩們夢寐以求的就是能嫁給在礦部工作的男人,年輕的男人們則削尖了腦袋想進礦上工作。
我們全家住在縣醫(yī)院舅媽家,醫(yī)院與云母礦部比鄰。
我常坐在醫(yī)院那扇被車呀牲畜呀撞得扭曲的鐵門口,看那些穿著高跟鞋的時髦女性從云母礦大門口進進出出,這其中有個女人叫岳美麗。
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搞不清她的真名究竟叫什么,只是聽見人們都那樣叫著她,她也高興的應著。
岳美麗是瘋子。
但她不像一般的瘋人,岳美麗的衣服很干凈,頭發(fā)也時髦的燙著卷發(fā),只是她的臉上卻古怪的抹著很紅的胭脂和厚厚的粉,口紅也涂得亂七八糟一塌糊涂。
岳美麗愛跳舞,只要誰說“岳美麗!跳個舞!”她便會放下手中活,歡快的扭起來。我曾經(jīng)見過她把一整桶水“咣”的扔在地上就開跳,她的舞姿沒有任何章法可巡,扭秧歌似的。
愛跳舞的岳美麗在丹巴住了很多年,直到我長大,直到云母礦蕭條不再象當年那樣紅火,她隨著轉產的人們到了外地,對我而言童年在丹巴的少少時光中,她把一些單調晦暗的歲月變成了快樂。
是的,當時的人們能享受的也只能是諸如此類的快樂,我所享受的不僅僅只是她簡單的笑臉,而是由此引發(fā)的我的真真切切的快樂,這種快樂不摻雜一絲一毫的惡作劇或歧視,她讓我把單純的跳猴皮筋、扔沙包的童年時光變得有了回憶。
很多年后,無論我去到任何一座城市、置身何處,想到丹巴、想到云母礦,我就會想起那個在街邊跳舞的岳美麗,她是我喜歡的人之一。
對丹巴的記憶是由街邊玲瓏的椽斗架房屋和青石板街道串聯(lián)起來的。我拿著舊版的一毛錢,穿過高低不平的青石板街道,站在椽斗架房屋一樓的鋪面前闊氣的對老板叫到:“爺爺!我要買糖!”
這樣的一毛錢可以買到足足二十粒美味的酥心糖。
我對錢最原始的概念就來自于這些裝在玻璃罐里包裝非常之一般的糖果們,雖然自小對數(shù)字不敏感,而我卻從未從老板爺爺手中數(shù)錯過那些糖粒。
長大后母親告訴我,我買糖的地方叫沙子壩,在我買糖之前許多許多年那里曾經(jīng)是專門絞殺犯人的地方。那里一直真真正正是丹巴的城鎮(zhèn)中心地帶,也許是人氣太旺弄得鬼怪們無處安身,我從未聽說過有人在那里見到鬼的事,只是成年后一直游歷在外,偶然回家卻看見城中叫阿寶的瘋人,穿著過氣的警服,神氣活現(xiàn)的與交警們站在十字路口指揮車輛到嚇了我一大跳。
到了二十世紀末,我已長成丹巴再也不認識的成年女子,那個手里拿著一毛錢,闊氣買糖的小丫頭正試圖用手中的電腦記錄下對一個城市往昔的回憶。
只是現(xiàn)在人們管丹巴叫美人谷,這是一個極美、極媚的名字,如果那些雕著鏤空花窗欞的椽斗架木屋、青石板街道依然存在,那丹巴便絕對是名素雅嫻?jié)嵍饲f的美麗女子,然而無論如何,其實丹巴就是那樣,你若一直在懷念,它就一直是那樣美麗,最終也會一直那樣美下去!
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