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07月12日
◎南澤仁
蟬鳴一聲高過一聲的時候,寨子的夏天變得安靜下來了。
我躺在木床上昏睡,額頭灼燙,恍惚中有人摘了一捧熟透的梅子遞給我,剛想要去接住的時候卻什么也沒有了。我的咽喉也灼燙,干渴極了,眼淚流到了嘴角,舌頭就去舐嘗它,那咸淡的味道瞬間就被蒸發(fā)了。我微微睜開眼,看著從窗外照進來的具有生命的光線在屋子里停頓,穿行。后來,我看見一雙腳步經過屋子,又折了回來,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問我:“你怎么了?”我仰頭朝著窗戶說:“請給我一碗清茶喝吧,我就快要死了?!彼L一樣消失了,不一會兒,他從窗口遞進來一大碗清茶,瘦小的拇指緊扣在碗口的茶水里。我起身跪在床上,雙手垂在身上,沒有一點力氣,他就把碗遞到我嘴邊,我一口氣就把茶喝到了碗底。我抬頭看他,他笑了,長睫毛在黑亮的眼睛上撲扇。他說:“小孩是不會死的,老人才會死?!?/span>
我是發(fā)燒了,喝下那碗清茶就好了。后窗外是他家的園子,種滿了蘭花煙葉,葉片長到豐厚寬大的時候,他們就把煙葉割了晾曬在房檐、走廊和樓頂上,等到水分干了,就像經卷樣一張張齊整地疊放起來。他的爺爺奶奶會你一張我一張地抽取來裹成卷,插進白石煙斗里點燃,然后雙雙坐在一根長凳上深深地呼吸煙桿,青色的煙紋繚繞著他們,仿佛這樣才可以使他們保持溫暖和健康一樣。一天,他引我上樓,我們站在一面高高壘起的煙葉前,他用力從中抽取出一張送給我,煙葉忽然就垮塌了一地,我們飛快地跑出門去,他的爺爺像一座山一樣擋在門外,滿臉通紅,臉上結滿的肉疙瘩也通紅。他一聲不響地瞪著我們,仿佛一開口,那些肉疙瘩也會憤怒墜落,一顆顆擊中我們的頭還有身體。我手腳不自覺地顫栗著,他伸過手來牽住我的手,我們一起顫栗著,我險些要失聲大哭的時候,隔壁房間傳來了幾聲猛烈地咳嗽,他的爺爺迅速離開了門口朝隔壁房間走去??人月暢掷m(xù)不斷,過了許久,他也沒有走出來。我們跟到隔壁房間外,從門縫里窺看著里面的動靜,一張罩著白棉紗的床上躺著他的奶奶,她閉著眼,面色蒼白,身體薄薄一片。他的爺爺就坐在床邊,她咳嗽的時候就去握住她的手,不咳嗽的時候,他就把手松開,從包里取出一片煙葉慢慢地裹成卷又打開,又裹成卷??戳艘粫?,我就離開了,回到家才看見手里還攥著那張被我揉皺了的煙葉,在我打開的掌心里慢慢復蘇。
他總愛在后園玩耍,沿著那些新生發(fā)的煙葉邊緣踱走,捕捉其間飛行的蜻蜓,他的爺爺看見了,朝他的腳擲小石子,他就躲到地邊安靜地蹲著。有時,他會對著后窗喊我的名字,我聽到他的聲音就跑去窗前讓他看見,接著就跑到后園站在他面前。我們沒有再去拿煙葉,而是每天都站在那間傳出嗽聲的門外,他的爺爺不在那間屋子,就在樓上吸蘭花煙,因為樓上也會不斷傳地出咳嗽聲。我們悄悄地溜進那間屋子,走到他奶奶床面前,她閉著眼,安靜熟睡的樣子像初生的孩子。她凹陷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便又開始持續(xù)地咳嗽起來,咳到最后,她張著嘴,胸中起伏著微弱的氣息,他飛快地跑出屋子端來了一碗清茶,喝下一口,俯身對著她的嘴把清茶喂了進去,聽到她的喉嚨發(fā)出咕咚一聲時,她的眼睛也微微睜開了,見我們倆端端地立在她面前,她從被子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在枕頭底下摸索,許久才取出兩顆水果糖分別放在我們的手心里。我們在她面前剝了紅雙喜的糖紙,把糖含在嘴巴里,那帶著煙葉的甜香味令我們的內心充滿了極大的歡喜。后來,只要聽到她咳嗽,他就去給她喂清茶,小小的嘴唇一次次吻合在那凹陷的嘴巴上......
一夜里,我睡在繼母熙珍的臂彎里做著一些從萬寡懸崖上跌落的夢境,額上、掌心全是汗水。醒來一次,我就把身體靠得她更緊一些。半夜,后窗傳來陣陣嘈雜人聲。熙珍起床,借著窗外的月光辨認后園里的人影身廓,又轉身看我,見我睜著大眼睛看她,便只好領我一道去后園。園子里群聚著全寨子的人,他們有的說,這家老奶奶在半夜里咳死了;有的說,好像是被茶水嗆死了。熙珍把我放在人眾里,匆忙走出了院子,再回來時,她手里捧著一盞酥油燈,我尾隨她走進了那間的屋子,她把燈盞點燃在老奶奶的床頭,燈光照亮了老奶奶安詳的面容,嘴角的皺紋里還溢著絲絲濕潤。我站在門邊看見小小的他端著半碗清茶蹲在屋子的角落里,眼神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