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馮光福 攝

■馮曉燕

當我掩卷《咖啡與酸奶》從書房的窗戶里極目西望的時候，似乎看到了青海湖西畔的鐵卜加草原，那個被龍仁青稱作“被美麗和夢幻圍繞的草原”是作家的故鄉(xiāng)。在城市里被樓宇阻擋的視野會在草原上廣袤的地平線上展開，曾經(jīng)具有多年草原生活經(jīng)驗的索颯說，“是大草原的地平線，惹得人心野了”，“也是地平線教給了我們帶有質(zhì)感的‘視野’的含義”。在龍仁青的書寫中“地平線”給予了這位從出生到少年均習染其間的作家無形的生命教化，《咖啡與酸奶》中藏地空間敘事以此為背景在讀者面前展開。

一、“在地性”敘事中地方經(jīng)驗的書寫

北大教授陳曉明在分析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特質(zhì)時，使用“在地性”的概念，陳曉明認為“莫言小說最突出的特色，可能是他始終腳踏實地站在他的高密鄉(xiāng)——那種鄉(xiāng)土中國的生活情狀、習性與文化，那種民間戲曲資源以及土地上的作物、動物乃至泥土本身散發(fā)出來的所有氣息……一句話他的小說有一種‘在地性’”。這種創(chuàng)作特質(zhì)在龍仁青小說敘事中也有鮮明的體現(xiàn)。龍仁青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藏地空間”從文化地理角度看屬于安多藏區(qū)，安多藏區(qū)從地理分布上包括今天的青海省（除玉樹以外的）全部藏族居住區(qū)，甘肅省的甘南藏族自治州、天祝藏族自治州，四川省西北部的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從歷史上看，以河西走廊為主的“絲綢之路”和以青海河湟為主的“唐蕃古道”，都與安多藏區(qū)緊密相連；從自然地理風貌看，安多藏區(qū)大多是廣闊無垠的草原，龍仁青的家鄉(xiāng)鐵卜加所在的環(huán)青海湖草原就是其中一座天然牧場所在地。這里盛產(chǎn)良馬，對藏傳佛教的真誠信仰，使安多藏族人愛護和敬畏自然界一切生靈，愛馬、識馬、善騎、驍勇。對于作家而言“空間”的意義還在于，在地理空間的背景下展開文學想象的空間，作家對于地理空間的觀察和表達，往往能夠呈現(xiàn)他整體的文學觀念和視閾，并體現(xiàn)在他的作品里。在與徐則臣先生的對談中龍仁青曾說：“土地，以及土地上令我們的生命生長、延續(xù)的一切事物，都是故鄉(xiāng)的同義詞?！?/p>

細讀龍仁青藏地文典小說卷《咖啡與酸奶》，作家的地方性知識和經(jīng)驗幾乎在19篇小說中均有呈現(xiàn)，它們不僅是小說情節(jié)得以推進，人物形象得以豐滿的必要元素，也是龍仁青小說獨特氣蘊的具體表現(xiàn)。

在龍仁青的藏地空間敘事中，作家細致描摹腳下土地上的自然環(huán)境，生活于期間的牧族生活經(jīng)驗和精神狀態(tài)。作家筆下藏區(qū)的植被繁盛而富有文化意蘊。《綻放》里敘述者講述在草原最美好的季節(jié)里，草原上金黃的梅朵賽瓊，黃蕊紫瓣的魯目梅朵，低矮匍匐的邦錦梅朵，高舉花束的咗毛嫩瑪梅朵都在尋找槐花的次洛身邊蔥榮生長；《巴桑寺的C大調(diào)》中因為高原植物的罕有吸引美國植物學者的到來，“穿過叢林，沿著溪流指引的方向，久美和麥迪沿著山谷一路走來，一朵朵野花向他們走來：金黃燦爛的梅朵賽瓊、星星點點已經(jīng)過了開花季節(jié)的雅毛唐哇、開在山畔迎風招展的魯姆梅朵、異香撲鼻的梅朵熱佳、三三兩兩在山頭傲然綻放的梅朵歐貝（作者注，均為藏族野花名，分別為蒲公英、雅江粉報春、紫苑、狼毒花、金源綠絨蒿）”作品中呈現(xiàn)出讓讀者炫目的植物品類的書寫讓人不禁看到，作家寬博的高原植物學知識；它們的藏漢品名，自然形態(tài)氣味，分布狀況，如此嫻熟的書寫是出自作家對腳下泥土氣息的熟識。當經(jīng)歷了所謂現(xiàn)代文明的歐洲社會開始用科技手段論證植物是有多種感受力和主動選擇性的生物時，藏地牧族天然的對于植物的親近和熟識在作者筆下自然呈現(xiàn)，對于生命的尊重和親近是藏族樸素的萬物有靈宗教情感的體現(xiàn)。藏族與自然有著密不可分、交互感應的聯(lián)系，龍仁青的小說中主人公可以直接與自然對話，《光榮的草原》中扎括和云彩不見不散的邀約和傾心談話，太陽和白云之間的打斗嬉鬧，一般而言被稱為擬人的手法卻是藏族日常思維的一部分，龍仁青在接受劉大先先生訪談時談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時曾說：“他者所謂的‘魔幻’對我來說其實就是庸常的生活”?！栋蜕Ｋ碌腃大調(diào)》中寺院的僧人在夏天最好的季節(jié)足不出戶地進行“夏修”，以免外出踩殺生命，“要把這美好的夏天留給那些看的見看不見的花草和小鳥小蟲子它們?！薄陡璩分邪咽謾C震動聲當做寺廟紅衣僧人誦經(jīng)聲音的愛唱歌的藏族女孩群措，不理解城里人為什么要打死一只正在叮她的蚊子，群措看來這是殺生，嘴里便開始默念六字真言；《鳥瞰孤獨》和《鳥巢》中無論在草原還是在城鎮(zhèn)，筑巢的鳥都會給人無言的慰藉，這是人與鳥同為自然萬物之一者中，生命給予生命最質(zhì)樸的源于生之本能的安慰。

在劉大先先生的訪談中，龍仁青曾談及“富有質(zhì)感的生活經(jīng)歷、經(jīng)驗”對小說家創(chuàng)作的意義。龍仁青小說給人以質(zhì)地醇厚的審美體驗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他對藏地空間中自然景觀、牧民生活情景、習俗和經(jīng)驗的生動書寫及其與小說整體敘事風格的有機融合?！捌教沟牟菰鋵嵤瞧鸱黄降?，特別是帳篷前的沼澤地，更是體現(xiàn)出了曲直多變的萬千姿態(tài)?！保ā端ЬЩā罚┻@個草原真實的狀態(tài)：“茂密的青草，一經(jīng)踩踏，本來順光或者逆光的草葉一下子改變了角度，便也一下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色澤腳印來—兩串暗綠色的腳印，就這樣赫然出現(xiàn)在央珍和少年走過的略略泛著青光的淺綠色草地上了。”（《水晶晶花》）這樣情境合一的描述讓人自然聯(lián)想起汪曾祺《受戒》里英子和明子船槳劃過的蘆花蕩；“天色已經(jīng)很暗了。方才，阿爸往帳篷中間的火灶里加了許多干牛糞，這會兒正呼呼地燃燒著，火苗不斷從燉著茯茶水的壺底躥出來，……在躥動不止的火苗下，阿爸的黑影也忽大忽小的躥動著，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保ā哆b遠的大紅棗》）這種人與自然之火的親密接觸在草原上是生活常態(tài)，它同時存在于我們民族記憶的深處。與徐則臣先生的對談中龍仁青曾說“書寫故鄉(xiāng)或者贊美故鄉(xiāng)，是我所認識到的文學的功能之一。”通過龍仁青的筆墨讀者看到了豐實的具有質(zhì)感的藏地空間。地方經(jīng)驗的書寫讓龍仁青的小說始終根植于安多藏區(qū)鐵卜加草原，這里的牧民的生活情況與自然景觀融為一體，這里的植物、動物與人同為自然之子，在存有廣袤地平線的蒼茫草原上生生不息，“在地性”的敘事成為龍仁青小說鮮明的特質(zhì)之一。

二、多層次敘事中隱秘情感的表達

龍仁青的小說不注重情節(jié)的首尾連貫，而是著力于呈現(xiàn)一種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鳥瞰孤獨》中香毛措和林子的情感敘述，《遙遠的大紅棗》中尤布、阿爸與遙遠年代中阿媽的往事，《倒計時》中母親的隱秘歲月，可以看出作者有節(jié)制的敘事風格，簡練甚至接近隱忍的情節(jié)編織似乎來自于藏族固有的思維模式。青藏高原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相對嚴酷，本地民族保護脆弱環(huán)境的意識與宗教信仰緊密相連，視草地、草原為活的有生命的物體，虔誠地保護它們極力限制對物質(zhì)資源的索取和開發(fā)，從而形成“節(jié)制性經(jīng)濟”，這種生存文化與自然環(huán)境高度適應，因為“有節(jié)制性”的思維方式成為藏族思維方式的一部分，對豐沛情感的有限度的表達成為龍仁青敘事的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模式。

安多藏區(qū)的民間故事叫“納達”，意為古時候的傳說。在安多藏區(qū)，到處都是口頭傳播的民間故事，篇幅一般短小精悍，《尸語的故事》是其中富有代表性的一種，這是一本類似于阿拉伯《一千零一夜》的框架式結(jié)構(gòu)的故事集，頓珠奉龍樹大師之命前往遠方寒林墳地扛回一具如意寶尸，途中必須緘口不言，但寶尸會講起精彩的故事誘頓珠開口，于是故事便一個一個連綴而來。這是一種在安多藏區(qū)產(chǎn)生于廣泛影響的“故事套故事”的故事敘述模式，它可以將講述者豐盈的情感在多個層面有節(jié)制的進行表述。龍仁青的小說中也常采用這種秘魯小說家巴爾加斯·略薩提到的“中國套盒”式的故事結(jié)構(gòu)，同樣它在藏族民間敘事當中亦成傳統(tǒng)。

《倒計時》有三個層面的敘述。第一個層面講述小伙子瑙如愛上姑娘梅朵，梅朵是個熟稔藏、漢、英三語的導游，全國各地到處跑，思念梅朵的瑙如做了個倒計時牌等待梅朵的歸期。漫長的等待中瑙如進入了回憶，“回憶”將故事帶入了第二個層面的敘述，主人公是自己的母親，成年后的瑙如體悟到，在阿媽的心里也有著倒計時的牌子，以政治斗爭為綱的年代，瑙如的阿爸阿媽忍受生產(chǎn)隊長阿桑的“找茬”，阿媽心里的倒計時牌子上慢慢靠近的時間是可以不看阿桑臉色的時間；第三個敘述層面是由瑙如的阿媽的失神回憶帶入的，這一部分是經(jīng)由瑙如的觀察展開的虛寫，牧民的阿媽娘家曾是丹噶爾古城的藏商，后因叔叔染上大煙家境衰敗，丹噶爾城解放阿媽便嫁給了阿爸，一切似乎平淡無奇，但當阿媽在商店里看到化蝶的梁祝和相偎的許仙白蛇兩張明信片，故事的講述卻發(fā)生了急轉(zhuǎn)。阿媽把它們當成年畫買來并貼在家里的墻上，每當有閑暇，阿媽就會坐在土炕上，仔細看兩張明信片，有時眼里面還滿含淚水，年幼的我不得其解。許多年以后，當了記者的瑙如給阿媽買回梅蘭芳演藝生涯的明信片，阿媽再次回憶起“年輕時的一樁事兒”，只因一句“兒子啊，以后你找女人，不要讓人家女孩子等你，要給人一個準時間，肯定的時間”作結(jié)。小說中第二個敘述層面阿媽的倒計時牌隨著《格薩爾》又可以重新說唱而翻倒了終點，但第三個敘述層面，阿媽始終沒有作為敘述者展開故事的敘述，情感隱而不發(fā)，而作為觀察者的瑙如“恍然覺出原來阿媽心里還有一個一直沒有翻完的倒計時牌”，與之相對應的第一敘述層面，隨著梅朵的回歸青唐古城墻下有情人緊扣十指，似乎是對第三層敘述未完成故事穿越時間的完結(jié)。

故事多層次的敘述中，瑙如對梅朵的等待，阿媽與阿爸艱難歲月中的相濡以沫，阿媽青年時愛而不得的悲情往事，三個敘事層面中“愛情”主題的相似性使得“故事套故事”的結(jié)構(gòu)模式得以有效敘述，阿媽隱忍的情感在多層敘述的最深層次，“有節(jié)制的敘事”給讀者以含蓄內(nèi)涵的審美感受，使得小說達到言有盡意綿延的藝術(shù)效果?！毒`放》、《遙遠的大紅棗》、《情歌考》等作品中也呈現(xiàn)出多層敘事與隱秘的情感，它可以看做龍仁青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類型。

三、跨越性敘事中的藏族精神的呈現(xiàn)

這里所說的跨越性是從時間和空間二維角度來講的。藏傳佛教中講輪回，在這種宗教觀念的影響下，宇宙之輪循環(huán)往復，時間序列中過去、現(xiàn)在、未來永恒循環(huán)，時間在空間中的綿延不會影響和區(qū)別生命的自在狀態(tài)。龍仁青小說在時間的跨越中體現(xiàn)藏文化的一脈傳承，《巴桑寺的C大調(diào)》里民國山灣巴桑寺的太陽“依舊蹲坐在西山頂上，有著持重老成的高僧大德一般的莊重和平靜”，《鳥巢》中當下曲果小鎮(zhèn)的太陽“就像是一個深諳人生世事，有著豐富閱歷的老人，沉穩(wěn)而又粗然”。民國時期美國植物學家麥迪到巴桑寺拜謁神樹“拉香秀巴”，采集植物標本；時光輪轉(zhuǎn)《綻放》里漢藏雙語寄宿小學的次洛在查美河岸草原尋找雪蓮和槐花，尋訪阿奶郎洛妮幽深的身世。上世紀70年代盛夏巴桑寺僧人久美身后姑娘的歌聲，幾十年后查美河岸次洛聽阿奶郎洛妮的吟唱。小說中時間跨度近一個世紀，但藏族人對青藏高原富有山川地貌罕見的地理的情感與瑰麗的審美想象沒有變，對幽密深切滴愛情意蘊的表達和書寫沒有變。

安多藏區(qū)的自然地貌、山湖風物是極具心理張力的地理空間，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在這樣的空間中時間的、物質(zhì)的、思維的、想象的與外來文明交相碰撞，龍仁青小說中注重表現(xiàn)這種空間置換中的文化融匯。所謂的空間置換，即是地理空間的置換，從草原到城鎮(zhèn)、從旅游風景區(qū)到國家化都市；也是心理空間的置換，表現(xiàn)當下社會環(huán)境中藏族人在多種文化、多種語境、多種思維模式之間的穿行和游弋。

愛德華·W·薩義德說：“每一種文化的發(fā)展與維護都需要一種與其相異質(zhì)并且與其相競爭的另一個自我存在。自我身份的進構(gòu)……牽涉到與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進構(gòu)，而且總是牽涉到對與‘我們’不同特質(zhì)的不斷闡釋和再闡釋。每一個時代和社會都重新創(chuàng)造自己的‘他者’。因此，自我身份或‘他者’身份絕非靜止的東西……”

龍仁青小說中空間跨越帶來的與“他者”文化的交匯中，藏族精神首先表現(xiàn)為文化自信背景下的自在狀態(tài)?！洞髣≡骸分?，縣歌舞劇團的舞者們要為嘎特的龍頭琴獨奏伴舞，為的是在T城大劇院演出，這是一場進入都市為尋求城市文明認可的藏族民間藝術(shù)表演，團長斗戈嚴肅莊重的神情印證了活動的重要性。臨行斗戈提醒嘎特不能再喝酒，這是現(xiàn)代文明對傳統(tǒng)藝術(shù)表達樣態(tài)的規(guī)約，而龍頭琴演奏本是草原民族暢飲間傳情達意的藝術(shù)手段，顯然二者在敘事文本中出現(xiàn)思維方式與行為方式的二重對峙。小說結(jié)尾偷偷喝了酒的噶特載琴載舞的表演似乎回到了篝火閃耀下的草原上吹奏的人群中，同時也得到了劇院觀眾熱烈的掌聲。這是藏族文化具有生命力的表現(xiàn)形式，因為篤定的宗教信仰在外界環(huán)境迥異不同的空間中，依然保持恒定的民族心理的自在行，從而與周圍空間文化共生共榮。

藏區(qū)牧族頭頂湛藍悠悠蒼穹，極目廣袤無礙地平線，四周草原雪山廣闊浩渺，都能與民族集體無意識中升起的玄理和道德追求共同融合在一起，從中可以看到藏族牧民幽默、達觀和樂天知命的性格，這同樣是一種民族精神自在性安穩(wěn)恒常的表現(xiàn)。龍仁青的小說中也有對世相機智幽默的諷刺?！犊Х扰c酸奶》中吉吉、旺措對小伙子扎度善意的調(diào)侃，年輕的扎度尋覓愛情中左右逢源式的交往方法遭遇尷尬的處境；《看書》中讓“我”心生感動的讀者也是“我”的朋友，竟把讀書當成一種爛俗的社交手段，讓虔誠讀書寫作的“我”看到世相的另一面。這同時表現(xiàn)出藏族文化開放性的一面，它善于自我嘲諷與修正，善于在文化交流碰撞的時空背景下調(diào)試自我的精神維度，在秉有不變精神信仰的前提下用幽默詼諧的口語或文字敘事闡釋生活的智慧，文辭輕捷卻意味雋永。

正如薩義德所說，每一種文化的發(fā)展需要其他文化的存在與競爭，在互視的過程中發(fā)展自我。巴赫金說：“在兩種文化發(fā)生對話和相遇的情況下，他們既不會彼此完全融合，也不會相互混同，各自都會保持自己的統(tǒng)一性和開放性的完整性，然而，它們卻相互豐富起來?！辈孛褡迨且粋€開放的和在多元文化交融中豐富和發(fā)展的民族，在當下多元文化交融的時代背景下，藏族文化固有的開放性在龍仁青文學想象的空間中給予了生動的，富于反思性的表達。小說身負龍頭琴的青年小伙子，無論是《鳥巢》中的少年、《香巴拉》里的堅贊、還是《大劇院》中的噶特，他們都向往北京或已身處都市，去遠方的尋找求索意識是藏族民族性中的一部分。《咖啡與酸奶》中去日本演出的吉吉，《歌唱》中參加歌手選秀綜藝節(jié)目的群措，《倒計時》中世界各地帶團的導游梅朵，藏族女性以更有實力的姿態(tài)演繹新時期藏文化開放包容的精神特質(zhì)。

龍仁青小說創(chuàng)作的深刻性在于，他不僅看到文化雜糅歷史進程中藏族文化因宗教精神而表現(xiàn)出篤定的自在性，因民族性格固有的知觀、樂天而具有的開放性，更重要的一點是在時代變遷中他懷有挽歌情結(jié)和悲劇意識，這種意識我們可見具有深重“歷史感”的當代作家寫作，老舍的《斷魂槍》、汪曾祺的《鑒賞家》、李航香的《最后一個漁佬》、姜安的《遠去的騎兵》，歷史的演進總是充滿了悲涼感、滄桑感和輪回感。龍仁青敏感的意識到新時期多元文化的交匯，一定會從某種意義和角度對原本固有的藏民族文化生態(tài)產(chǎn)生一去不返的改變，民族歷史的演進也一定會經(jīng)歷一個復雜、迂回的歷史發(fā)展階段。《光榮草原》中曾以盛產(chǎn)寶馬為榮的安多藏區(qū)，摩托車替代了馬的逐牧功能，馬曾經(jīng)的榮耀消失，牧民們把自己的馬賣了出去，只有扎括作為曾經(jīng)草原上最好的騎手的兒子對身邊的白蹄馬依然懷有原始牧民對馬最真摯的情感；《亂海子》中因為旅游開發(fā)巴拉家的亂海子成了兒子曲珠眼中發(fā)家致富的好地方，面對兒子為了多賺錢兒和導游故意讓車拋錨困住游客，巴拉怒斥兒子“不能昧了良心”，山坡上的巴拉看著大大小小的湖泊，“像一群貪婪的眼睛”，只有巴拉不斷在阿尼關(guān)拉神廟前念誦贊歌；《情歌考》中安多藏區(qū)民歌“斯巴魯欽”瀕臨失傳的邊緣，圖丹是我老婆家鄉(xiāng)的一位傳承者，隨著圖丹突然因車禍而溘然長逝，斯巴魯欽的歌聲只留在他轉(zhuǎn)交給我的優(yōu)盤和手機里。這一系列具有挽歌情結(jié)的描述，是在龍仁青對歷史的深層體悟?qū)用娈a(chǎn)生的，他要表達的是一種自己精神成長的地理空間和文化空間中逐漸凝聚起來并日益成熟的精神體驗。

龍仁青作為一位根脈深植安多藏區(qū)的雙語創(chuàng)作作家，具有豐富而鮮活的牧族“在地性”經(jīng)驗，在小說的敘述和主人公多層面的情感表達中，這些經(jīng)驗融入文本敘事的經(jīng)脈中，他用多層次敘事手法有節(jié)制的傳達藏族精神生活深處隱秘的精神體驗，在跨越性敘事中表現(xiàn)新的時代背景下藏族文化中的“常”與“變”。從而，一個多維立體、生動可感的藏地空間出現(xiàn)在多元文化交融的敘事譜系圖上，這也勢必使“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文化得到更豐富的呈現(xiàn)。

作家簡介

龍仁青，男，當代青年作家。1967年3月生于青海湖畔鐵卜加草原。1986年7月畢業(yè)于青海海南民族師范學校藏語言文學專業(yè)。

先后從事廣播、電視、報紙等媒體的新聞翻譯（漢藏文）、記者、編輯、導演、制片等職。作品多次獲得各類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