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12月05日
■黃孝紀
一個寒冷的季節(jié)不知不覺間已然來臨,想來,故鄉(xiāng)的油茶花正是盛開的時候。那潔白的花瓣,金黃的花蕊,花蕊中央裹著的一泡露珠狀的花蜜,還有那嗡嗡不停的野蜜蜂,曾是那么熟悉。倘使時光倒流三十年,甚至四十年,故鄉(xiāng)那山山嶺嶺啊,可真是繁花似雪,漫天飄香??!
同周邊許許多多的村莊一樣,那時我的家鄉(xiāng)八公分,也是處在湘南油茶的主產(chǎn)區(qū),綿延起伏的山嶺,滿山滿坡多是郁郁蒼蒼的油茶樹。
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油茶樹是村莊最重要的經(jīng)濟林。每年冬天曬干的油茶籽在村北的榨油坊里打了茶油后,生產(chǎn)隊就會安排腳力,用烏黑的油簍子挑了,走十里山路,送到公社糧站交售國家任務。余下的,再按工分和人口分給各家。這樣,金黃透亮的茶油,和潔白成凍的豬油,就成了家家戶戶一年四季的食用油。過年過節(jié),炸蘭花羹、丸子、油糍粑這類米制食品,更是離不開茶油,黃澄澄的,酥脆,噴香。煎泥鰍魚蝦,炒雞鴨田蛙,茶油一放,鍋底嘩嘩啦啦便開了花,既避腥,又香味濃郁。平時村人碰碰磕磕,跌打損傷,在受傷處涂上茶油,清淤活血,消毒止痛,不幾天就好了。
那時的油茶山,保護得可真是好。樹木稠密,高大。很多山上泉流成溪,四季不息。油茶樹是一種多分枝的常綠植物,向四周散開,樹冠寬闊。大的油茶樹,近地面處的主干比成人大腿還粗,人站在樹下,就像進了一個遮天蔽日的綠色大涼棚。摘油茶子的時候,這樣一棵樹,往往就能摘上滿滿一擔谷籮筐。高處的油茶子,人需站上枝丫間,或者拿一根帶倒鉤的長竹竿才能鉤下來。油茶樹枝干表面多皮屑灰塵,摘油茶時,眼里常會落進茶樹灰,揉得眼睛澀痛。茶樹灰也是村人的止血藥,在山上傷了血口子,常在樹干處刮一些灰塵敷上。
油茶樹葉子如卵,拇指長,二指寬,邊緣有小鋸齒,厚實硬脆,一折就斷,表面紋理清晰,綠得深沉發(fā)亮。這樣的葉片長得重重疊疊,密密實實。老死的葉片掉落在樹下,積成烏黑厚厚的一層。這些落葉,是村人煮豬潲的燃料,村里的婦女、少年和姑娘們,一年四季,常用長竹筢挑了谷籮筐來山上摟葉,一擔擔挑回家。
油茶樹的枯枝,則是村里孩子和少年們年復一年成群結隊上山撿柴的永恒主題。密林深樹之間,有的茶樹枝已死去很久,枝干烏黑光裸,一葉皆無,全然干透了,一掰就斷。有的還剛死不久,樹葉仍在,或泛黃,或焦紅。偶爾,也能看到整棵樹死了的,這會頓時引起我們異常的興奮,高呼大叫,蜂擁而上,各自盡力扳折,卻不能一人吃獨食。在山上,我們腋下的柴火夾不住了,就先找一處稍平坦的空地做根據(jù)地,叫圖堂,各自放一處。而后,圍繞其周邊散開,繼續(xù)撿柴。捆縛柴火,通常用纏繞在油茶樹上的黃鱔藤,烏黑,有小指粗,柔韌性極好。待我們絡繹走下山時,每人的腋下或肩膀上,或抱,或扛,都有一大捆整整齊齊的干柴,像一截比水桶還粗的圓木柱。
那時的村莊,打陀螺是男孩子風行的游戲,每個人都會有好幾個陀螺。有時,我們上學,也在書包里帶著。放學回家,每天傍晚的禾場上,到處是揮著棕鞭小木棍打陀螺的人,你追我趕,喧嘩熱烈。
油茶林關乎村莊的收入,關乎村人的吃用。那時的村人對油茶林也很善待,上山撿柴,并不惡意傷害活的油茶樹。村里也有嚴厲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并有專人看守巡山。平常的日子,生產(chǎn)隊經(jīng)常組織勞動力挖墾村莊周邊的一些茶山,去除野樹雜草。茶油樹也長得愈發(fā)枝繁葉茂,果實累累。
摘油茶一般在霜降前后,這時,果實成熟,油分最足,也是一年中最艱辛的農(nóng)活,勞動強度要大過盛夏的“雙搶”(搶收早稻,搶插晚稻)。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每年一到摘油茶,就會干塘捉大魚。各家分了魚,剁塊烘干。摘油茶的那些天,家家戶戶男女老少,天未大亮就吃了飯,挑著籮筐竹簍、鍋碗瓢盆、米飯紅薯,匆匆忙忙往山上趕。一整天都在山上摘茶子,不時往山下遠處的曬坪挑運茶子。中午就地在山上挖一口簡易灶,架上鼎灌煮飯,菜就是腌紅剁辣椒炒干魚。每當中午時分,碧綠的山間但見一處處炊煙裊裊,升騰到半空。到晚上回家時,天色已然黑透。這樣日復一日,要連續(xù)十來天,人人累得腰腿酸痛,手腳開裂,精疲力盡,全都像散了架。要是遇上下雨,天寒地凍,渾身透濕,饑寒交迫,山路泥滑,就更艱難了。
不過,雖然勞累,村人心里卻很高興。因為累,也意味著豐收,意味著年底榨茶油時,家家戶戶能分到更多的茶油,生活自然也會更好一些。
采摘油茶子之后,山間的油茶花應時而開,像無數(shù)的雪花,開得漫山遍野。這樣的景象,總會讓很多老農(nóng)不由地喜上眉梢:“明年又是個豐收的好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