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9月06日
■羅凌 澤爾登 吳冰凌 文/圖
巴塘弦子是集詞、琴、歌、舞于一體的統(tǒng)合性藝術(shù),早在2000年,就列入了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巴塘弦子唱詞超過千首,曲調(diào)繁多。除已發(fā)掘的外,散落在民間未整理和已散失的不知還有多少,其中情歌、悲歌、諍言、教誨、悅意、逍遙、慰藉、感恩、緣注、迎賓、抗婚、失望等種類繁多,不一而足。隨便拿一首出來,都讓人回味無窮,但是,在煙海般的巴塘弦子里,如果要問我最喜歡哪一首,則非《安塔拉伊》莫屬。
“安塔拉伊”幾個字類似于民歌中的“呼爾嗨呀”“啊哩哩”,起增強感情色彩的修飾作用,并無特別意義,既在弦歌中出現(xiàn),也作詞牌名用。在歷代的心傳口授里,它的格式是六字式,每段四句,歌詞有很多,最常見的一首是:“河水源頭相同,分別流向各地。安塔拉伊,安塔拉伊,為在大海相聚,我們用心祈禱?!鼻幼浴鞍菜痢彼淖织B進高潮,一詠三嘆,蘊涵了依依惜別之情,又充滿希望,沒有纏綿悱惻的濫俗。作為一首驪歌,它有傷懷之思,但并不傷到哀慟,反而有勵志的意義。因此在弦子舞會中地位特殊,通常以告別曲的形式出現(xiàn)。我之所以非常喜歡《安塔拉伊》,是因為它的律動里有一種最可貴的特質(zhì):憂傷。
長久以來,說到少數(shù)民族,動輒便是能歌善舞驍勇豪邁。這樣的定義,給人的印象便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粗獷多于細膩,或多或少有“傻樂”的感覺。舞臺上的藏族歌舞更是側(cè)翻、挪騰、踢踏、展翅,腳下塵土飛揚,那些“雄鷹在藍天上翱翔”的“詞無能”的歌曲,剔除了憂傷的情愫,僅在耳朵的層面干癟癟地歡樂,少了滲入心靈深處的東西,實在是非常遺憾。須知,憂傷屬于七情六欲,是人所共有的心理感受,一個人不可能只保持一種態(tài)勢,快樂和憂傷是對立統(tǒng)一的。由于地域與環(huán)境的廣闊,少數(shù)民族普遍樂觀開朗,但作為人,內(nèi)心也有柔軟和不可觸摸的一隅,換言之,我們偏于豪放,不廢婉約。這并不矛盾,吳儂軟語的越劇里,不也有徐玉蘭的鏗鏘之音嗎?周恩來總理就曾激賞道:“誰說越劇都是軟綿綿的?徐玉蘭的《哭祖廟》就很高亢壯烈嘛?!笨偫沓浞终f明了一切事物都是辯證的道理。
那么,《安塔拉伊》是一種怎樣的憂傷呢?
弦子舞會可以體現(xiàn)集體的力量,胡琴手起著“領(lǐng)頭羊”的作用,邊拉邊跳,點、踢、滑、顫從他們的腳上蕩漾開去,后面的舞者此起彼伏地唱著舞著,不多會兒就可以劃出一個碩大的圓來,直徑達十幾米,場面宏大壯觀。其間,縈繞天際的弦歌,可以是悠揚的《阿幾沖》,歡快的《拉達嘎布》,詼諧的《扎西龍比普拉》——一時間,高原江南舞低楊柳,弦歌繞梁,歡聲笑語不絕于耳,但千里搭長棚,人間沒有不散的筵席,高潮迭起后情緒需要回溯,《安塔拉伊》便成了壓軸的重頭戲,這一曲歌盡跳罷,舞者們將齊聲高呼:“諧亞!”(即跳得盡興)然后是下一次的相聚。離別宛若繁華驟落,會令人衍生或濃或淡的愁緒,作為載滿憂傷的信使,《安塔拉伊》最值得一提的,是它飽含的憂傷里,有一種黏貼著人性,游弋在三界之間的無可奈何的感傷,而內(nèi)里又彰顯著達觀、通透、知天命的音樂性格,這不是那些“載不動,許多愁”的矯情所能比擬的。
不同于藏區(qū)其他地方的歌舞,巴塘弦子柔中帶剛,行云流水,須得突出一個“雅”字。作為謝幕的舞蹈,《安塔拉伊》的跳法和其他弦子不同,它的舞步類似于先秦時代的一種禮節(jié):向前慢行三步,腳尖點踢,緩緩回頭,兩手從胸前展開,躬身叩首,忽又轉(zhuǎn)身,雙手叉腰頓身再拜,如此往復,頗有陽關(guān)三疊之意境。這個場面如同車站的送別,充滿了祝福與不舍,又有所克制。這樣的場景里,即使你聽不懂也不會跳,只要用心去體察,就會受到離別情愫的感染。你可以很深切地感受到,藏族人展現(xiàn)給給世人的是豪邁和曠達,骨子里卻有一種隱忍的東西。這種隱忍來自堅韌不拔的默默承受,是對艱苦的自然環(huán)境和無常的生命輪回的有力還擊,它是一片云,可以把離別之情拉扯得無限綿長,也可以在急切處嘎然而止。這種隱忍和與生俱來的宗教情結(jié)不無關(guān)系,凡間種種,都在物質(zhì)不滅的輪回之內(nèi),命定而自然,比如玉樹地震災區(qū)的人們在面對災難時,雖然悲慟,更多的卻是無言。每當清亮的女聲或渾厚的男聲唱起“安塔拉伊呀——”時,總會不經(jīng)意想起兩句:“參商各一垠,誰相因,誰可相因?歷歷苦辛宜自珍,宜自珍!”它若隱若現(xiàn)的憂傷情恨總能給人無窮的懷想。
除了歌唱和用藏二胡表現(xiàn)外,《安塔拉伊》被很多樂器演奏過,用琵琶彈最好聽,“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激烈只是琵琶的另一面,其實它更適合《漢宮秋月》一類的曲子,《安塔拉伊》經(jīng)過琵琶的潤澤后,變得愈加絲絲入扣,曉風殘月和鞭影馬蹄完美結(jié)合,每一聲彈撥都敲擊著心扉,聽之忘俗。由此也可以得出結(jié)論,不僅《安塔拉伊》,巴塘弦子曲完全可以用古箏一類的樂器來拓寬、表現(xiàn)。為便于配器傳唱,《安塔拉伊》還有通俗版的:“歡聚的時候,我們多么高興。告別的時刻,我們不悲傷。安塔拉伊,安塔拉伊,告別的時刻,我們不悲傷?!钡问缴蠠o論怎樣變化,《安塔拉伊》只闡釋離別,亦只用于謝幕,輕歌曼舞把一個豪邁民族不輕易流露的憂傷情懷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像緘默許久的人終于開口說話,成天嘻嘻哈哈的人忽然流淚一樣,這深藏心境的坦露,遠比林妹妹泛濫的眼淚更能震撼心靈。
巴塘人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弦子是巴塘人身上一塊斑斕的胎記,我們背負著它,就像生老病死與人生如影隨形般自然。層層疊疊的弦歌中,智慧的巴塘人用聲音和胡琴標注了荒涼、秀美、險奇、雄峻的實體表像,鑄就了歌風、樂雅、祭頌的文化內(nèi)涵,交集了最廣闊、最底層生命的種種悲歡離合,只有在如此強大的背景下,我們的先祖?zhèn)儾趴赡軇?chuàng)作出《安塔拉伊》,詠唱出永遠的堅強和隱忍下潛藏的真善美。
哦,一曲難忘,《安塔拉伊》!一曲難忘,我的民族,即使憂傷也是開闊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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