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8月11日
作者簡介:梅薩(實名:楊勤)女,藏族,四川雅江人,現(xiàn)供職于甘孜州委群眾工作局。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創(chuàng)作班學(xué)員。作品在國內(nèi)多家刊物發(fā)表,獲第三屆四川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獎,出版?zhèn)€人詩集《半枝蓮》、《史詩的家園》(合著)。
■嚴英秀
我似乎在等待一個人的到來,因為五月的理塘依然白雪皚皚。
這是梅薩的詩句。讀到這句詩,我的眼前便浮現(xiàn)出一幅壯闊而綺麗的圖畫:雪域高原,千峰之間,大風激蕩,經(jīng)幡獵獵,一個身著曳地藏袍的女子站在風口,皚皚白雪包裹著她,環(huán)佩叮當繚繞著她,她瞇起眼望向天空上面的天空,道路前面的道路。她在等誰,怎樣的一個人,怎樣的一份情,將辜負這曠世的等待?黃昏漸次褪去,終于,她站成了海子詩里的一個姐妹,所有的風只向她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破碎。
這是我對梅薩的想象。事實上,梅薩嬌小,纖柔,而且溫婉,合群。但多么奇怪,從第一次知道她,一直到見到她,朝夕相處中成為親密的朋友,我一直都頑固地堅持著自己的這種想象。我心目中的女詩人梅薩,她的鮮艷要更猙獰一些,快樂要更爆發(fā)一些,孤獨要更決絕一些。
梅薩是四川雅江人,在甘孜州府康定工作,那個藏語叫達折多的地方,那個被一首月亮彎彎的傳世情歌映亮的小城。跑馬溜溜的山上那朵溜溜的白云,在綿延不絕的吟唱中,端端溜溜地撩動了多少愛美多情的心靈,使他們對遙遠的康定小城滋生無限的憧憬。記得一次聚會上,梅薩理所當然地被大家叫起來,紅著臉頰唱那首《康定情歌》??墒?,難道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那絕然不是屬于她的歌嗎?“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喲,張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喲。一來溜溜的看上,人才溜溜的好喲,二來溜溜的看上,會當溜溜的家喲……”這散發(fā)著濃郁的農(nóng)耕文化氣息的歌詞和旋律分明更像是漢地宅院里的甜言蜜語。廊檐亭臺上的月亮彎彎,是另一種旖旎情致。
但梅薩屬于遼遠,屬于空曠,屬于冷冽,屬于山河磅礴的廣袤藏區(qū),而不僅僅是康定一隅。盡管文學(xué)表達與地域維度的關(guān)系越來越成為炙手可熱的話題,盡管梅薩躋身于其中的康巴作家群風生水起,已然成為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文學(xué)現(xiàn)象,但我還是不想順手攬起“故鄉(xiāng)”和地域文化資源的理論武器評析梅薩,在我心里,我們始終只有一個共同的故鄉(xiāng)。喜馬拉雅,巴顏喀拉,貢嘎雪山,阿尼瑪卿,“金子一樣的山上開滿了金子一樣的鮮花”,連綿的山下總是連綿的草原,“逐水草而居的游牧部落/在藍天白云下自由遷徙”,馬蹄飛揚長袖如云處,梅薩一襲長裙,款款而來,一百零八顆紅珊瑚在她的手腕上璀璨如火,她黑色的鬈發(fā)隨風狂舞,波濤起伏……是的,事實上,她就是如此美麗,而且大氣,有著荒野一樣的力量和自由。
這樣的一個梅薩,必定是通過她的詩歌被建構(gòu)起來的。除了詩歌,還有什么更能勾勒出詩人最真誠、鮮活的面容?這個夏天,當我一遍遍地打開梅薩的詩時,我感受到了一種交匯的震顫。“日落,一頭牦牛走向天邊”,這極具鏡頭感的詩句一下子把我?guī)У搅烁首尾菰奶斓厣n茫中,曾經(jīng),我無數(shù)次地被那樣的黃昏之美擊中,今天,它再一次通過梅薩簡潔有力的造句俘獲了我。她說,“極寒高地,暴雪肆虐/一年四季只能用冬天來談?wù)?/span>”。她說,“七月,如火的北京/你的那件白色T恤讓我人面桃花 /雷電交加伴隨一場大雨/有些愛情在七月陣亡 ” 。她說,“心的周圍布滿了眼睛的血絲……”我得承
認,梅薩的詩自然,本色,甚至簡單,清淺,但更真摯,熱烈,從不似
是而非,從不無病呻吟,從不欲蓋彌彰,它們是有形體、聲音、溫度、色彩和重量的表達。
梅薩喜歡寫雪,她的詩里總是小雪曼舞,大雪紛飛。這樣的詩歌意象自然源于她生活之地的海拔地理。是不是,梅薩的康巴也和青藏高原上的許多地方一樣,長長的風雪季節(jié)迷蒙了春的概念,六月,草才泛青,七月,眾花始開,那姍姍來遲的高原之夏啊,在走過了許多的地方,見過了許多的好風景之后,在今天,我依然認為它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夏天。可是,九月的第一場風雪就讓羊群、海子和那些斑斕的格桑之花在凜冽的肆虐中褪盡了顏色,而后便又是漫漫寒冬。事實上,這聽上去令人頗感遺憾的物候,使那片土地上的太多事物,在接近堅硬和凜冽的同時,更接近美,更接近美的本質(zhì):洶涌而來,驚鴻而逝。而梅薩筆下的雪,正是這種美的具象化。雪,承載著整個藏民族的內(nèi)在詩意,鐫刻著民族文化最深刻的烙印。對 “雪”綿密往復(fù)的深情述說,凝聚了一個雪域女子全部的情感。這里,有對故鄉(xiāng)的熱愛和堅守,對民族的眷戀和歸依,對文化的自覺和追尋,也有對愛情的纏綿和領(lǐng)悟。一個雪中的女子,更能懂得守候的意義。然而,不盡眺望,繼而無奈幻滅,太多的愛情都精于此道,當渴望中的那一場美好盛大的相遇,理想中的那一份天長地久的擁有,終于像雪一樣撲面而來,又像雪一樣倏忽而逝,等待的人站成了怎樣的一枝料峭寒梅?怎樣的一副執(zhí)念于無望春訊的傲抜冰雕?“雪海茫茫,心境岑寂/候鳥的最后一次遷徙/將雪原的天空分割東西……”梅薩寫出了深刻的孤獨與悲愴,痛苦的蘇醒和告別,“一個人的夜晚”,她“以雪為墨,以石為硯”告誡自己:“不許守著長夜嘶聲吶喊/雪原的回音漫無天涯”。一個迎向緣起和相約的女子是幸福的,而走過“割舍和凋零”的女子,她,是強大的。
“我的笑,宛如一朵燃燒的蓮/綻放在被月光雕琢的古城”,梅薩說。很顯然,梅薩喜歡蓮,“蓮”是她詩歌中的另一個關(guān)鍵詞。除了頻頻寫到蓮,她的詩集也直接以《半枝蓮》命名。如果說“雪”是梅薩的此在,地域,物候,生活,情感,那么“蓮”就是梅薩的彼岸,精神,靈魂,信仰,智慧。在此境遇中分分合合,下陷,沉淪,在對彼岸的追求中生生不息,超脫,飛升,朝向至真至善至美的澄明之境。“蓮”在藏族傳統(tǒng)文化中的象征意味是不言而喻的,梅薩深諳藏人心理,擁有完全的藏人視角和覺知。雪域凈土,無限地接近太陽,接近神的呼吸,慈悲無邊的佛光沐浴中,梅薩不停跋涉在她的民族和這片土地所賜予她的命運之旅中,赤誠謙卑,以寫詩的方式觸摸生命的本真。她的“蓮”之語就像一首首境界舒放、格高思逸的藏語古歌,字字行行都是向往神性追問人性的心靈獨白,吟唱著對高原母土對民族文化的摯愛深情,對神圣信仰的執(zhí)著求索。生與死,苦與樂,流逝與恒久,領(lǐng)受與饋贈,她知道這些都是一輩子的事,唯有潛行修遠,方得始終。由此,她擁有了生活與德行之美,找到了塵世之人窮其一生苦苦尋覓的精神家園,也建構(gòu)了屬于她自己的詩歌風骨。
一個被雪花滋養(yǎng),被蓮光照耀的女子,她和她的詩,注定是要被時光祝福,被歲月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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