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那年春天,我與他相識在一輛破破爛爛的公共汽車上。
我們都是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我學(xué)中文,他學(xué)美術(shù)。他就坐在我的旁邊,說他叫格桑,卷曲頭發(fā)的格桑,絡(luò)腮胡須格桑,那只會畫畫的手也格桑。他的幽默把我逗笑了,他的眼睛卻放棄了我,像只追逐氣味而去的蜂子,繞著那位學(xué)舞蹈的女生轉(zhuǎn)了。他咂著舌頭對我說,那女生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我說她除了身子細下巴尖,再看不出有多漂亮了。他便不想理我了。
到了康定,我去了一所中學(xué)教書,他去了民族歌舞團畫背景。我們就很少見面了。
三年后的一天,我在街上碰見的格桑,他說有事要上我家來找我。我想無非是他哪個親戚的娃娃上中學(xué)的事吧,就說我燒燃火爐等他。
風(fēng)很猛。康定的風(fēng)就是這樣,先憋氣,憋足了再一口噴出,把剛落地的雪又卷上了天,罩起濃濃的雪霧,裹住這座山溝里的小城。雪風(fēng)便帶著傷心的嗚咽,消失在山的縫隙里。于是又憋氣,又猛刮,幾天幾夜不停息。一股勁道很足的風(fēng),把我的門吹開了,雪霧帶著寒氣在屋內(nèi)的每個角落翻滾。格桑氣紅了眼睛,說:“你住這么個破屋子。走,上我那兒,我屋內(nèi)有鋼爐,有啤酒。你也可以看看我剛畫的幾幅畫。”
走進他的屋子,像走進了一個大冰窟,凍得我像烏龜似的把頭手使勁往毛皮大衣內(nèi)縮。我看看四周空蕩蕩的墻壁,說:“畫家,你的大作怎么不掛幾幅在墻壁上,空留著讓油煙熏得多難看。”他哈地一笑,說:“我好久沒畫畫了。我的畫全在畫室里。畫室在四樓,天一冷,我就懶得上去了。”
那時,四樓是康定最高的樓房了。我很想看他的畫,硬把他拉了上樓。
他把燈一開,說:“你自己看吧,我不想看。這些畫我看一眼,就傷心。”
我不知他為什么這樣說,就隨他站在門邊吸煙,獨自朝滿墻艷麗的油彩走近。畫都不很大,沒有上框,但像一格格小窗戶,框住了一個個小小的夢境。第一幅是粉紅色的,簇擁著團團閃光的霧氣,深處有一白塔尖,日月環(huán)形光輝里有一模模糊糊的女神的影子。第二幅是藍色的,是那種純凈無染的藍色。像靜止不動的湖水。樹枝與飛鳥的倒影點綴湖面,美得醉人。第三是紅色主調(diào),像熊熊燃燒的火。紅焰在沖上云天時凝固了,成了金光閃閃的雪山頂。山下一頭白色的放生羊珍珠一般的耀眼。第四幅以黑灰色為主調(diào),點綴黃與紅組成的奇奇怪怪的畫面,隱隱約約可以看出許多向上生長的手掌,捧接天上掉下來的什么東西。這四幅畫最激動人的是顏色,冷的暖的粗的細的濃的淡的,它們的高超的組合,構(gòu)成了一組動人心弦的樂曲,在墻壁上碰撞,在屋內(nèi)回蕩。
我對格桑說:“真是太動人了。”他冷哼了一聲:“我沒畫好。我拿筆的手太笨了。”他說,他一直想把自己做的一些夢畫出來,但怎么畫都不滿意。我說這些畫應(yīng)該拿出去展覽,展題就叫“夢里世界”,肯定會引起轟動。他淡淡一笑,又傷心地吸口煙,指頭一彈,煙蒂便向那幅藍色的畫飛去,在靜靜的湖面碰了一下,又彈了回來,連一絲水紋都沒浪起。他傷心地說:“我早想架一堆火,把這些畫統(tǒng)統(tǒng)燒掉,免得它留在世上害人。”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那幅畫。它比其它畫都大,占了半堵墻,很顯眼地放在對面。畫面上蓋了塊滿是油污的布。我朝那幅畫走去,地上亂扔的色管在我腳下破裂了,噴出一團團紅紅綠綠的色彩。我輕輕一拉,布耷了下來,一片清麗明亮的色彩便裸露在我的面前。
這是幅強光下的人體畫,除了山石樹木與人體的陰影是由許多偏冷的色塊堆成的外,其余都是刺眼的紅色與黃色,看一眼便滿目的光輝。背影如粗糙的墻體,人體卻細膩柔嫩,像剛洗浴過似的微紅。半蹲著身子采摘地上的小花。臉上露出純真的微笑。我盯著那張漂亮的臉,說:“這個女人我見過。”
格桑沒回答,關(guān)上了畫室的燈,在一片黑暗中跺著腳說:“我們快走。這地方呆著,我的腳趾頭都凍痛了。”我同他下了樓,眼前還晃著那片耀眼的光。我說:“那個女人我好像見過。”他朝手心哈著熱氣,沒回答。
回到暖烘烘的屋內(nèi),我倆都長長地吐了口氣,把心內(nèi)的冷氣全吐了出來。喝幾口熱茶,便懶懶地躺在了火爐邊。我說:“你真會玩,每天和那些跳舞的在酒吧里混,還畫出了那么好的畫。”他的手指頭厭惡地甩了甩,說:“那算什么畫,我真想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燒了。”我說:“那真是些好畫。我不會畫,好畫還是看得出來。最好的是那幅人體,簡直和真的一模一樣。”他哈哈笑了,說:“真的才不像那樣。那也是我的夢,比真的好多了。”
他說起來,真的傷心極了。那女人我真的認識,叫加央措姆,就是當年在公共汽車上吸住他目光的那個身子細長,下巴尖尖的女生。他對自己和加央措姆只淡淡地談了一句:“我與她差點結(jié)婚,可是她還是走了,跟一個從香港來的商人的兒子。”
他什么也不說了,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看著天花板上飄散的黑煙。我也沒問,我明白他為什么要把那個輕浮的女人畫成那個模樣。他是生活在夢里,不管醒來或是睡去,夢都像是他的影子一般,隨身攜帶著。在他鼾聲響起時,我給他蓋上被子,關(guān)上燈。我坐在爐口閃動的一片紅光中。我似乎看見夢從他朝天的鼻孔中飄出來,緩緩升騰,同黑色的煙霧一起凝結(jié)在天花板上。
夢境都是新鮮的,像他剛從鋅管中擠出的色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