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澤仁
陽光灑滿窗戶,亮得晃眼。沒有誰來叫醒我,我就起床了?;鹛烈呀?jīng)冷了,里面盛滿了雪片一樣的灰燼。邊上立著一個焦黃的麥餅,把它揣入懷中,我就去院中趕那頭六歲多的山豬出圈。它已經(jīng)很老了,可是每年它都會產(chǎn)下八九十只小山豬。它們熱鬧地湊在它肚皮底下吮吸那兩排漆黑的奶頭,它們一天天長大,后來就不知去向了。每天,我都要趕著它走過小草坪、小學(xué)校、小山坳,去幾里外的火地尋嫩草。山豬早已熟識這段路途,它走在我前面,背上消瘦露骨,肚皮凹陷,兩排乳頭幾乎要垂到地面了。我停在路邊摘紅子果吃,它就在邊上等我。吃完,我用一根細長的棍子在它背殼上劃動,它就恣意地倒在地上休息了,用棍子敲它,它會即刻起身繼續(xù)趕路。
火地,是王隊長家的自留地。地里種著玉米,地邊上長滿了水嫩野草,山豬看見野草便一頭埋下去,不再理會我。我在野草中撿起一朵朵露水菌放入圍裙里,找尋它們那么容易,就像追逐一頭白熊遺失的腳印。太陽熾熱難擋的時候,我就把露水菌藏到一籠野草中,把山豬趕到核桃樹下躲蔭涼。 那是一棵巨大的核桃樹,它遮蔽了頭頂?shù)娜刻炜眨终埔粯哟蟮娜~片間掛滿了青澀的核桃,幾只松鼠在樹枝上輕盈跳躍。我踮起腳,伸手去晃動樹枝,它們嗖一聲鉆進了密葉深處,抖落一串蟬鳴。在樹下,掰起一塊塊石板,會找到舊年的干核桃,有的被松鼠掏空了,有的依舊果仁飽滿。敲開它下著麥餅吃,麥餅太硬了,就掰成小塊請山豬吃,落下的碎屑,被幾只覓食的螞蟻撞見后秘密地抬走了。選取一些薄石板,搭成椅子,房子,請自己小心翼翼地入住,它們不太牢固,我正與自己客套地對話,喝茶,它們就垮塌了??粗坏氐牧鑱y,我感覺孤獨還有困倦,便靠在核桃樹根下睡著了。我夢到了“六一”兒童節(jié),我穿著嶄新的白襯衫,藍褲子,白膠鞋去小學(xué)校,經(jīng)過奶奶房門前,吱呀一聲推開一道光線,紅漆板箱沒有上鎖。我輕輕地走近它,打開它,里面整齊的疊放著一摞五元、兩元的紙幣,它們是奶奶賣小山豬攢下的。我把它們?nèi)咳〕鰜恚删?,攥在手里就到學(xué)校。學(xué)校里有好多陌生學(xué)生,他們都穿著白襯衫,藍褲子,白膠鞋,他們的面容像天空一樣晴朗,寂靜。我站在他們中間,看到一個老師站在臺上張口說著什么,學(xué)生們便逐個走上臺去領(lǐng)取到一枚萬花筒、兩只鉛筆、五顆水果糖。我攥著那錢,手心出了許多汗。我不住地張望校門口,門口空寂無人,后來我又去望校門口,終于,小袂袂拄著一根竹棍,對著地面指指點點地朝我們走來。學(xué)生們都朝他圍去,他睜著一雙清澈的眼睛看著我們,接著就唱起歌來。夢里有了聲音,他的歌聲真好聽,聽得我落下了淚。我不是同情他看不見這個世界,而是他的歌聲比這個世界還要明亮。他唱完就去摘下帽子,端在胸前,等著有人往里投錢,一分、五分、一角……我把攥在手里的錢全部放進了他的帽子里,他感覺到了沉重,眼睛露出了微笑,微笑里站著一個我。
我的手臂和肩背一陣微涼,夢就醒來了,這一覺,我把太陽睡落山了。山豬在不遠處拱土,我起身,它就走到那籠掩藏著露水菌的草叢前等我,拾起露水菌兜在圍裙里,趕著山豬回家去。山豬吃飽了,肚皮鼓脹了很多,走起路來顯出了精神。在家門外,我看到了屋頂上的青色炊煙,心像是一塊石子投進了河水那樣安穩(wěn)。隔壁的紐珍婆婆坐在二樓的陽臺上踩縫紉機,見到我就問,看豬娃兒回來了?我展開圍裙請她看,她看到露水菌,停下縫紉,說,勤快人才能吃到露水菌,婆婆是沒有這個口福的人。奶奶用豬板油燒了菌子,讓我端一碗給紐珍婆婆。她從縫紉機的針眼下取出剛剛縫紉好的物件,咬斷線頭,整理后掛在我的肩頭,原來是白色荷葉邊鑲起的兩張手帕縫紉的挎包。婆婆眉開眼笑,說,明年就挎著它上小學(xué)校去??嬷?,我走出院壩,走過了冬萍家門口,健康家門口,五孃家門口,沒有一個人看見我走過。回頭,卻看見山豬一直跟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