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村莊坐落在半山腰,由于坡度原因,每家每戶的房屋與房屋緊挨著,連成線,連成片,整體展現(xiàn)出來的形狀,竟鬼使神差地變成了一個月亮的形狀。臘月,村莊像早起的阿媽,亮得特別早,閑散的狗兒從一只,兩只,最后匯集成一伙,你追我趕地在村莊的小路上穿梭著,過往的路人高聲打著招呼,最常聽見的就是:“刀把子吳,輪到誰家了?”“村東頭高家了……”刀把子吳說話的聲音在月亮村的腹部響當當?shù)幕匦@進每家人的被窩里,雞籠里,茅房里。最關心這件事兒的有豬圈里的年豬和準備忙碌殺年豬的村人。年豬豎著耳朵聽了之后,似乎明白還輪不到自己,又習慣性地“嘟嘟嘟”地貪食著豬槽里的食物。主人家們卻開始掰著手指計算著:高家過了劉家,劉家完了湯家,湯家過了聾子畢家……。好不容易數(shù)落好了,才發(fā)現(xiàn)還得隔上兩三天才輪到自己家,于是放心的干起其它事來。
刀把子吳還有一個名字叫阿布(叔叔的意思),也算是刀把子吳幫村人殺了20年的年豬,全村上至八九十歲下至嚶嚶耳語的孩童對他的敬稱。阿布個兒不高,一年四季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帆布衣服,頭戴一頂帶耳的尼絨帽,眼睛凹陷,皮膚黝黑。我家和阿布家挨得很近,兩座房子之間隔著一條營養(yǎng)不良、瘦弱的小路,幾乎可以忽視它的存在。冬月是阿布“農(nóng)忙”的季節(jié),每到晚上,從隔壁傳來阿布“哐啷哐啷”磨刀的聲音。他是個很講條理的人,在殺年豬方面,從來沒有因為親情破壞過挨著次序殺年豬的規(guī)矩,所以,親人罵他呆子,而外人卻更加尊重起他來。
這個月子里,阿布的身后總是牽著線的跟著很多村娃,當然還有聞著肉腥味就發(fā)饞的流浪狗。村娃在阿布的身后嘻嘻哈哈,流浪狗們翹著尾巴跟著村娃。阿布朝左,村娃和狗朝左;阿布東彎西拐鉆進巷子,村娃和狗也像一條忸怩的蚯蚓鉆進巷子。
主人家早早燒著柴疙瘩等著阿布,幫忙按豬的七八個村人圍坐在火爐邊烤著火。阿布一到,大家都站起來給他讓坐。調(diào)皮的村娃學著阿布的口吻問主人家:“伺候毛豬的水燒開沒?”引來在坐的大人一陣哄笑。大鍋里的水熱氣騰騰,鍋灶旁的主人家云里霧里的站在霧氣里。水自然開了。主人家補充道:“不忙,不忙,等阿布的殺豬手暖和了才行。”阿布取出插在腰袋子上的煙桿,煙桿在油亮亮的煙葉袋子里晃悠兩下取出,用手輕輕規(guī)整著煙葉。旁邊坐著的人趕快用火鉗夾著通紅的火子給阿布點燃煙葉,阿布深深地吸上一口,腮幫子立馬凹陷下去,一會兒工夫,吸進的煙子從他的鼻孔里、嘴里冒了出來,阿布的臉模糊得像張水墨畫。他詢問著豬的大小,話末,添上一句到每戶家里都少不了的話:“今早喂食沒?”主人家說喂了。阿布點點頭,不說話,又深深地吸上一口煙。其實,喂食對即將要殺的年豬來說,自然沒有多大意義,但是,大部分村人都不忍心看著養(yǎng)了一年的豬,餓著肚子離開,便不怕后面清洗的麻煩,給它喂得飽飽的。阿布對這樣的事情不發(fā)表看法,一臉平和,似乎這是一件裝在他肚子的東西,不想拿出來給人分享。
阿布吸完煙,在凳子上敲了兩下,煙桿插回腰帶,剩余的煙灰散落在地上。他起身,按豬人起身,男主人急忙走出堂屋,打開圈門,等候著幫忙按豬的人。阿布往往是最后走出堂屋門,起身后,他徑直走向那套裝家什的竹籃子,掀開蓋在籃子面上有些發(fā)黑的藍布,籃子里五花八門、奇形怪狀的刀具展露出來。村娃們與其說圍著阿布,還不說包裹著這一籃稀奇古怪的刀具。阿布在籃子里取出一把細長的尖刀,那刀口銀燦燦的,映得出村娃臟兮兮的臉蛋兒。刀尖很細,鋒利無比。阿布用籃子里的一張小帕子擦了擦刀,口中念念有詞。豬兒拉上院壩了,按豬人的使勁聲,豬兒極其反抗的嘶叫聲,混合在一起。村娃們?nèi)酉掳⒉迹褚魂囷L一樣沖出堂屋。三三兩兩的浪蕩狗們站在遠處,觀看著這一切。
外面的人扯著嗓子喊著:“阿布,豬兒擺好了。”阿布轉過頭對女主人說:“準備好沒?”女主人點著頭,這點頭法,有悲憫,有祈禱,還有些說明道不白的憂傷與恐懼。阿布走出門,女主人從灶后走到灶前燒火的地方。村娃子給阿布讓出一條路,按豬的村人盡量給阿布讓出更多空間。狗凝視著阿布。豬的嘶叫聲突然驚顫顫的響起來。幾只浪蕩狗搖晃了一下腦袋,往后退了一步。村娃們盯著阿布,盯著豬,盯著按豬的人。
女主人坐在灶前,燒著事前準備好的紙錢,伴著豬兒此起彼伏的嘶叫聲,嘴里不斷地念叨著祝福的話:“愿疼痛減少,愿上蒼保佑,愿來世別再投生成一頭豬。”話末,點燃三支香,插在灶門前。
一切平靜了下來,村娃們又開始鬧騰起來,浪蕩狗們閑散地在院壩里溜達著。
阿布用熱水沖洗著那把鋒利的殺豬刀,又從籃子里取出剛才藍色的帕子擦拭著刀刃,擦干凈后,放進籃子里。按豬的人將一整頭豬放進木缸里,用鍋里沸騰騰的開水淋著缸里的豬。阿布站在旁邊,問淋水的人:“來沒?”淋水的村人扯扯缸子里豬的毛,還一句:“沒有來。”又過一會兒,阿布又問:“來沒?”淋水的村人又用手扯扯豬毛,一大把豬毛握在手中,急忙答到“來了,來得快著呢”。阿布把整個籃子提出去,給按豬的人每人發(fā)一把彎曲的刮毛刀,一陣“呱呱呱呱”的聲響從缸中響了起來。村娃們也沒閑著,幫倒水的倒水,發(fā)現(xiàn)沒有刮干凈的地方就大叫著:“這里,這里,還有這里呢。”一會兒,一頭大黑豬,變成了一頭大白豬了。村人把豬懸掛在一個搭建好的木樁上,頭朝下,尾朝上,那光溜溜的尾巴直挺挺的沖著天空。男娃們開始戲弄女娃:“你的小辮子就像豬尾巴。”女娃們也不肯罷休:“看,快看,那豬的耳朵多像你們的耳朵呀。”喧嘩聲把整個院子吵得沸沸揚揚。
“這豬怎么沒有腰子呀。”阿布剖開懸掛的豬,假裝在豬肚子里四處尋找。村娃們停止吵鬧聲,擁擠過來。精靈的小眼睛在豬肚子里翻找著,豬腰子丟了,他們的快樂也丟了。“在這里呢?”阿布像變戲法一樣手里握著兩個腰子。村娃們急忙從阿布的手中奪過腰子,沖進堂屋。女主人把腰子切成四半,涂上鹽、味精、辣椒粉,放到火子上烤?;鹕系难?ldquo;嗤嗤嗤嗤”地發(fā)出聲音,村娃們的喉嚨里也“咕嘟咕嘟”響著咽口水的聲音。女主人用火鉗把燒好的豬腰子放在菜板上,用油膩膩的手指點數(shù)著站在身旁的小腦袋:“一,二、三……”村娃們生怕被女主人忽視掉,墊著腳尖,高昂著小腦袋。女主人根據(jù)人數(shù),分好腰子,不過這時的村娃卻顯得害羞起來,誰也不好意思拿第一塊腰子。女主人早知道他們的花花小腸子,笑嘻嘻的故意走開。女主人的前腳還沒有跨出門坎,菜板上的豬腰子就被一掃而空。他們個個嘟囔著小嘴,心里想告訴女主人:其實她真沒有必要出去。
月牙兒的村莊,冬意漸漸濃厚起來,偶爾有幾場單薄的小雪輕輕的給村莊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紗衣。有雪了,雪的世界里裝著村娃們天真無邪的童真和無窮無盡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