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麗宏
女作家張曉風(fēng)在《飲啄篇》里寫自己品嘗香椿炒雞蛋時,大嘆:“太完美了!讓時間在這一瞬停止吧!”
張曉風(fēng)睿智柔婉,筆下文字散發(fā)著瓔珞敲冰的古典光芒,香椿芽的芳烈之味,讓她如此直截地大嘆;實在是,咀嚼一芽香椿,你能品味到整個春天,那些和風(fēng),那些細雨,那些深深淺淺的春滋味。
“春來即吐紫,不做自矜持。由來少花事,生香葉繁枝。可以佐陋餐,亦可當(dāng)藥使。可以登大雅,無需有蘭姿。”沒錯,這小詩,說的是香椿。它有一個奇香的靈魂,卻是端的平民女子的裝扮,大紅大紫,糙糙的,看上去,好似土氣村姑。
雨前香椿嫩無絲,雨后香椿生木枝。香椿,最當(dāng)季在谷雨前。這個節(jié)令的味覺,已經(jīng)有薺菜、蕨菜、榆錢、柳芽做了鋪墊;生活,被野菜點綴得花樣翻新,趣味達到了極點。似乎,春天,已經(jīng)走到了末末梢。可是,不!香椿樹把春天接過來,給你一個味覺樂章的小高潮。
高高大大的香椿樹,枝干疏朗,光潔的枝丫挑在半空,枝尖挑了一小簇一小簇的芽芽,毛茸茸的,紅得有些紫的意思,“仿佛可以看見一股血液噴上來,把每片嫩葉都充了血”。真的,它的色澤那么深沉,如忘不掉的舊年記憶。那紫紅的芽芽,如一頂頂小帽,漸漸往綠處泛。一小團一小團的綠色,間隙里是藍瑩瑩的天。幾朵白云,閑散地游,幾只黑鳥,石塊一樣投過,閑散間,漏下幾滴鳥鳴。這真是天然的畫兒啊。
這畫兒,只有香椿樹這用筆簡約的畫家,在藍天的宣紙上,才描得出來。畫外的音樂,是“吃”。在春天,吃野菜,吃香椿,是一種簡單明朗、暖洋洋的幸福。香椿芽,那來自于天空的菜,原本一身的天然之氣,吃進身體,自然淡化了渾濁的饕餮之氣。正如安于蔬食的蘇東坡,被貶海南島時,寫的那首《擷菜》詩。詩題中,他談自己借了半畝土地來種菜。一整年內(nèi),和兒子的三餐菜肴都充足了。有時半夜喝醉,想解酒,就到菜園里,摘采蔬菜煮食。那菜帶有泥土的芬芳,含著霜露水氣,即使上等滋味的肉品也比不了。東坡正色道:“秋來霜露滿東園,蘆菔生兒芥有孫。我與何曾同一飽,不知何苦食雞豚?”他將自己住的廬舍,命名為“安蔬”。想安蔬之內(nèi),添了香椿,東坡更是怎樣滿足?
香椿,即使與專業(yè)的蔬菜相比,也顯得卓爾不群。這卓爾不群的地方,便是它的香,幽遠,恒久,芳烈,充滿了傳奇色彩。香椿,因此被視為蔬菜之珍品,列為“小八珍”之一,與荔枝一起作為南北兩大貢品。清代才子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對香椿推崇備至:“菜能芬人齒頰者,香椿頭是也。”
香椿芽,是畫家齊白石自幼喜食的野菜,畫家成名之后,仍然對此念念不忘。逢春天,他除了喜歡烹食香椿炒雞蛋外,還喜歡把香椿切成細末,拌豆腐吃;或?qū)⑾愦蛔龀烧ㄡu面、麻醬面或打鹵面。
可我們這些小人物,在春天,總是很忙,心總是很浮躁,似乎分不出閑心,去挖野菜、摘香椿,過那鳥飛水流一樣的悠閑日子。我們從不去想,香椿,野菜和春天,都是一瞬間的事,錯過,這一年便永久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