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10月14日
◎包利民
秋天是從爺爺一聲滿足的嘆息開始的。他坐在村口的高處,銜著長長的煙袋,目光和陽光一起輕撫過大地上那些快要成熟到極致的莊稼。他臉上的溝溝壑壑里盛滿了欣慰,西風奔跑過大片的黃豆地,密集的鈴聲此起彼伏。爺爺會坐上許久,直到煙袋上的火光點亮西天邊的一顆星。
檐下的燕子出去的時候少了,路旁長長的電線上,它們經(jīng)常整齊地站在上面,嘰嘰喳喳,像是在開會。我知道,它們過不多久就要走了,走得很自然,自然得我從沒注意過它們是哪一天離開的。我經(jīng)常看著它們今年最后的身姿,當檐下寥落之時,我又會長久地凝望那一個個空了的巢。那時我覺得,燕子走了,秋天就住進了它們的巢。
村西那片小小的楊樹林里,葉落如雨。我倚在一棵樹上,落葉的軌跡切割著我的視線,漸漸疏朗的枝丫也切割著高遠的藍天。伸出手,一枚葉子落進掌心,我細細地看著它,枯瘦的葉片上脈絡分明,總是讓我想起老人的手,粗糙中透著溫柔。我數(shù)著那些粗細長短的脈絡,每一條都通向秋天的深處。
我也會蹲在小河邊上,層層的水紋一遍遍濯洗著目光。有時我會看著水畔一叢依然碧綠的茂草發(fā)呆,不遠處的草地已經(jīng)開始枯黃,它卻依然固執(zhí)地留住夏天最后的一抹蔥蘢。也許是水畔潮濕,它才能堅守更久。我在遙遠未來的某一天想到它,忽然明白,人也一樣,也許身處泥濘中,能更長久地堅守一顆希望蔥蘢的心。往北走一小段路,前面是大片的蒲公英,西風掠過,小傘在陽光下悠悠蕩蕩。看得悠然神飛,它們是年輕的啟程,也是白了頭的夢想。
每到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候,我坐在家門前的短墻上,伴著墻頭上已經(jīng)枯萎的掃帚梅。而墻根處的那株土豆花正努力地開著,依然在風里精神百倍。一聲啼鳴垂落在耳側,抬頭,一行大雁正從西邊的高天上飛過。我仰望著它們,多希望它們也能俯瞰到小小村莊里小小的我,并想象著,它們眼中的大地萬物會是什么樣子,想象著云路迢迢里,它們會遇到怎樣的風和陽光。那時的秋天,經(jīng)??吹窖汴嚕墒亲詮陌犭x村莊后的許多年里,竟是再沒見過它們的身影,它們只在我的記憶里,寫下一行行永不磨滅的詩。
那群倏棲倏飛的麻雀,羽翼漸漸豐滿起來,它們在村后的大場院里,尋找到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光。場院是村莊的海,成熟的谷子麥子一大垛一大垛地堆在那里,角落里沉默的碌碡蓄勢待發(fā),等著碾壓那些幸福的情節(jié)。我們總是爬上高高的谷垛,躺在上面,身下身畔都是動人的清香。大人們的笑聲,馬車的喧囂,小孩子們的呼喊,是這片海里最歡樂的浪花。
秋天的夜清澈而悠長,秋夜的月清朗得可以通透身心。我喜歡站在院子里看月亮,禽畜們多已酣眠,只有花狗臥在陰影里,眼睛如幽幽的星。還有不知哪個角落里的蛐蛐兒,細長的叫聲如波浪線般起伏著一種深深的靜謐與淺淺的傷感。月亮憐我,喚出我的影子來與相伴。當時也曾想過,或許長大后的某個秋夜,我在遙遠的地方,看同樣圓的一輪月,會不會想起此時此夜。
多年以后,我在遙遠的地方,在月亮底下,真的想起那年那夜月光下的小小少年,彼時,鄉(xiāng)愁遙遠;而中年的今夜,鄉(xiāng)愁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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