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水灣有一處白楊密林,其間設立有一所鎮(zhèn)小學。作者在那里當了一年的老師。其間,在白楊樹葉子黃了的時候,最愛作者的爺爺離開了人世。
作者的爺爺生前留照
轉(zhuǎn)水灣有一處白楊密林,其間設立有一所鎮(zhèn)小學。九月,我的嶄新月份。我輕手輕腳走到阿普的睡榻前俯身他耳畔說:阿普,我教書去咯。阿普走出睡夢,閉目朝我微微笑。
我獨自踩著一路青草,穿越茂密叢林走進鎮(zhèn)小學一年級的課堂。孩子們張大了新奇的眼睛望著我,我滿目孩子們的可愛面容。在黑板上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下一個:南。對孩子們說,我姓南,我將是你們的數(shù)學老師。教室內(nèi)便傳出高高低低的聲音喚我:數(shù)學老師。我輕聲微笑。下了課堂孩子們圍攏我,小女孩摸我的長發(fā)辮,接著把我的發(fā)辮牽過垂在自己的胸前,顯擺模樣。有的用小手觸撫我白襯衫的繡花領子,落下一些花瓣樣的指紋在上面。也有小男孩在我講課時忽然沖到講臺,放下一個青澀的蘋果給我。蘋果太小,會因為放下的速度過快而惶惑不定在桌上搖擺。小男孩回轉(zhuǎn)到座位趴在桌上,把頭埋在臂彎里,窘得不敢抬頭。其他的孩子們便朝著他笑,我朝著孩子們笑。
午飯時間,孩子們在校園周邊找個角落吃些冷飯或饅頭。我從旁經(jīng)過,他們慷慨地掰開饅頭遞與我一半,饅頭的面上深刻地印著他們的手指印子。這讓人心痛得很,我也是這般成長起來的。我無力給孩子們提供一點溫暖,我的收入只能勉強維持我的飽暖。我也無力供養(yǎng)我的阿普,無力。我與阿普同在姑姑家寄住。
放學與孩子們結(jié)伴晚歸,阿普和他看守的幾頭黃牛在轉(zhuǎn)水灣的草坪子等我。阿普悠然恣意地抽著葉子煙,煙熏得蚊蟲都飛往黃牛的脊背上,黃牛甩著修長的尾巴驅(qū)逐它們,它們只好停頓閃爍。阿普跟同看牛的另一些阿普講,我的孫女是老師哦,在鎮(zhèn)小學教書呢。說完在嘴角長久地留下一絲笑影。
我身體力行在姑姑家換得食物和溫暖。我多么想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帶上我的阿普過日子。我們有一口屬于自己的鍋灶,能夠為孩子們煨熱食物,我這么遙想著我的未來。偶然,阿普會被人家請去“偳口嘴”,換得一些散錢,他會把錢折疊起來隱秘地存放在腹前掛著的皮革煙兜里。一見著我就把它取出來放在我的手心里。我的心啊,死了一樣的難受。
十一月,白楊葉子金黃色澤,一片一片隨風飄落。我踩著一地金黃回到阿普身邊,阿普滿口酒味躺在自己的黒木藏床上,眼目深陷,眼角溢著淚滴。他說,他該回到高山茂林里去了,那里好些山洞都存有他的容身處所。我用袖子替阿普拭淚,也為自己拭淚。我把阿普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護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阿普開始用他粗糙的拇指摩挲我的手掌,不停地摩挲;他說,他不喜歡看到女孩家穿小管褲,那是一件多么不雅的事情。阿普還說,他希望我一直要堅持穿大腳褲,那樣顯得落拓得體。將來要找個老實的人嫁,不要找個這樣的(說話的時候阿普竭力晃悠了一下脖頸,示意不要找那種自詡得意,華而不實的人)。那晚,阿普放下我的手,走了。那些話語,原來是零碎的遺言。姑姑哭得死去活來。我還沒有出生以前阿普最愛姑姑了,愛稱她:惹野帕啦。我失去阿普的痛是一點一點深刻起來的,就像此時,我的心,綻開無聲裂痕,生痛。人們把阿普葬在了鎮(zhèn)小學對面的洛古山上,之后都紛紛離去了。我的淚便開始不住地垂落,留下阿普一個人在荒山野嶺,我怎么歸?
人生里,菩薩會在每個人的生命里注入一些緣分,深刻的、珍貴的。懂得珍惜也是需要經(jīng)歷的。每一次夢見阿普,我都會一頭扎進他的懷里,聞著他身上的蘭花煙草味,無聲啜泣,直到夢醒。
在鎮(zhèn)小學,我短促地停留了一學年.這段記憶是我最怕碰觸的。我的輾轉(zhuǎn)人生帶著季節(jié)的傷痛和缺憾,一次次邁向一級級石階,遙望,等待……萬物又在眼前碧綠舒展;心無數(shù)遍地說:我是那么愛您!窗外的風哪里懂得這些內(nèi)心深處的話語,任一樹綠葉在纖細枝干上,頻頻點頭。南澤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