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全富
    1935年10月，雖然還沒有進入深秋，然而丹巴縣小金谷中的臘月山村，樹上的葉子幾乎掉光了，田野里，幾株泛著黃色的玉米苗矗立在田地間，讓人感覺到秋風蕭瑟在這塊土地上留下的深深痕跡。
    一
    在臘月山村吉木寨子里，阿都家的長生寶和鄰居的幾位孩子在房前屋后追逐著畫眉鳥。天漸漸地暗了下來，這時，阿都家的鄰居班乾阿多拄著拐杖，氣喘吁吁地來到大門口，用手中的手杖使勁敲擊著大門，那咚咚咚的聲響在秋日遼遠的曠野中傳遞得格外遠。阿都阿米連忙跑去，打開了沉重的大門。班乾阿多消瘦的臉上透露出些許的慌張，他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看著眼前也頭發(fā)花白的老鄰居，使勁地搖了搖頭，“哎，阿米，剛才寨守傳話說，有一股部隊正從丹巴縣城出發(fā)往我們這里走來，聽說要來洗劫我們這個村子，阿米，我們還是快點收拾東西出發(fā)吧，不然我倆這把老骨頭肯定熬不過今年冬天哦。”說完，又拄著拐杖向家中走去。阿米扎太看著離去的老人，心底深處忽然間涌現(xiàn)出不安來。幾天前，阿都阿米也聽到一些關于紅軍要來打糧的傳言，他吩咐家里人，將家中值錢的東西背到山頂?shù)膸r洞里藏了起來，一些肉食和一部分糧食也分批在田間地角挖了一些洞埋藏起來，當聽到班乾阿多的話后，他對這些傳言更是深信不疑，然而自己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好，已是風燭殘年，為此，他讓兒子兒媳去躲藏，自己和小孫子留在家里看守門戶。
    傍晚時分，山腳傳來急促的狗叫聲，繼而伴隨著幾聲清脆的槍聲，在一陣嘈雜之后，忽而又歸于寂靜之中。阿都阿米抱著孫子長生寶。孫子睜著如豆的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老人，眼中流露出一些慌亂，因為他也聽同伴說過紅軍的一些傳聞，說紅軍是一群青面獠牙的鬼怪，專門捉小孩子吃，就在今天早晨，這些孩子在家長的帶領下跑到深山里藏了起來。此時，阿都阿米從孫子的臉上看出了一絲驚慌，他開始后悔自己的武斷，早晨就應該讓兒子兒媳帶著孫子一起逃亡。他一把老骨頭到時死不足惜，然而阿都家一直都是一脈單傳，孫子長生寶就是他們家傳宗接代的希望，如果孫子沒有了，自己死了怎么去見自己的列祖列宗。想到這里，老人連忙披上一件手工制作的毪衫，將火塘里的火用灶灰嚴嚴實實的掩蓋好后，拉上大門，在夜色中蹣跚著向遠處走去。 老人和長生寶跌跌撞撞的向著遠方走去，然而在漆黑的夜里，他們只能依靠自己的記憶摸索著前進，走了一會兒，因為實在沒辦法再往前行，當走到一個地坎下，他們兩只好停下步子。老人將孫子抱在懷里，蜷縮在一個泥土窩里。那一夜，天氣格外的寒冷，天空中閃爍的星更增添了大地的冷度，耳朵里不時飄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第二天上午，老人和孫子一直躲在地坎里，耳間充斥著呱呱呱的說話聲（老人不懂漢語），下午時分，一陣陣饑餓席卷著孩子的胃，長生寶裂開嘴哭了起來。老人實在沒辦法了，與其坐等餓死冷死，還不如回到家里去，總比坐以待斃，做一個孤魂野鬼強得多。
    二
    老人牽著孫子的手步伐沉重地向家里走去，剛翻過一座山坳，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自家門前的紅軍，老人家的房頂上也站滿了人。此時，一位站崗放哨的紅軍戰(zhàn)士看見老人小孩，連忙報告給首長，首長馬上派出兩位戰(zhàn)士到遠處去迎接，兩位戰(zhàn)士牽著老人的手，抱起長生寶向老人的家走去。在大門口，娃娃臉（老人的第一感覺）首長滿臉掛著笑容，阿都阿米只聽懂了一句話“老人家”，不過從這位首長滿臉的笑意中可以感到他心底的那股真誠。此時，自家的大鍋里正往外冒著熱氣，一陣陣異香撲鼻而來，看著老人和孩子的滿臉倦容，一位紅軍大叔拿著木瓢，將鍋里的玉米糊糊給每人舀了一大碗。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進食了，兩位早已饑腸轆轆，一會兒功夫就將糊糊全部吞進了肚子里。吃飽后，老人和長生寶才開始打量起眼前的這位紅軍首長，紅軍首長年紀輕輕，嘴唇上有一層淡淡的絨毛，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堅毅的臉上布滿風霜的痕跡，這位紅軍首長很健談，不停地給阿米老人和其孫子宣傳政策?？粗先嗣Ｈ徊恢氲难郏@位紅軍首長連比帶畫，老人終于有了一定的了解。原來紅軍到此的目的主要是購買糧食和打擊土豪劣紳，希望老人幫忙購買一些糧食，他們會足額付款的，老人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不過，在老人的家鄉(xiāng)，對當兵的一般都沒有好感，為此老人只得裝瘋賣傻緘口不言。
    三
    夜幕降臨，紅軍戰(zhàn)士們在老人門前的土地中以天當被，以地當床，枕著清冷的月光沉沉睡去。那一夜老人抱著自己的孫子，睡在溫暖的被窩，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難眠，眼前揮之不去的是紅軍戰(zhàn)士們那一雙雙真誠的眼和紅軍首長熱忱的態(tài)度。第二天早晨，老人早早起床，在大鍋里為戰(zhàn)士們熬制清茶。吃過早飯，老人牽著孫子的手來到隔壁班乾家，班乾家大門緊鎖，畜圈門大開著，幾位紅軍戰(zhàn)士正準備宰殺那一頭平時看著都讓人生厭，差不多都要被趕出家門的癩子豬?？吹嚼先?，一位紅軍戰(zhàn)士將十幾枚銀元交到老人的手中，老人看著手中白花花的銀元，他知道，這些銀元在當?shù)囟伎梢再徺I幾頭健康的豬了，更何況這是一頭準備棄之的雞肋之物。在打得兒家的菜地里，辣椒正是成熟期，紅軍戰(zhàn)士們正在采摘鮮紅的辣椒，當一行辣椒采摘完后，紅軍戰(zhàn)士都要在每一行末端的地里放上一塊銀元以作菜資。在者順家門前，有的紅軍戰(zhàn)士正在為其整理門前垃圾堆，有的紅軍戰(zhàn)士到幾里地外的井口去挑水回來，將水缸裝滿……看著眼前的這一切，老人的心底深處忽然間涌現(xiàn)出一陣陣暖流，那是一種無言的感動，那是一種從沒有過的情愫。老人經歷過兩個朝代，在清朝末年，那些官員魚肉鄉(xiāng)鄰，手下的兵丁更是草菅人命。民國時期，袍哥大爺橫行鄉(xiāng)里，抓拿騙吃無惡不作，老人家祖上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金銀首飾，在一夜之間被洗劫一空，老人因護財心切還差點送命?？粗@群忙碌的紅軍戰(zhàn)士，老人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拉著首長的手，來到自家埋藏糧食的地方，老人親自揮鋤挖開覆蓋在糧食上的泥土，將所有的糧食和豬膘、牛羊肉全部扒拉出來?？粗先艘闳粵Q然的舉動，紅軍首長雙眼噙滿淚水，用雙手緊緊的握住老人那雙布滿道道裂痕的手掌，久久不愿松開。
    紅軍戰(zhàn)士們將老人挖出來的玉米、青稞、麥子、黃豆放在鐵鍋里翻炒，并用手磨將炒熟了的糧食磨成粉，裝進一條條特制的口袋里。在離開之前，因為老人家的糧食太多，紅軍帶的銀元不夠，他們鄭重地在一張白色的布條上寫下了幾行字，并在末端蓋上鮮紅的印章，老人不認識字，在首長不停解釋下知道這是一張欠條，大意是不久的將來，他們會回來補交上這筆款子的。紅軍走后，躲進深山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的回到村里，老人為他們講訴這支紅軍隊伍的故事，當他們懷著忐忑的心看到自家房屋的剎那，都激動的為這支仁義之師伸出大拇指。后來，因為害怕國民黨反動派的搜查和迫害，老人將紅軍給的布條丟進火爐里，看著布條被熊熊燃燒的火焰所吞沒，老人的眼中仿佛又浮現(xiàn)出紅軍首長那張真誠的笑臉，他知道紅軍一定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再看到那張笑臉的?？上Ю先藳]有等到那一天，1947年冬月的一個夜晚，老人帶著對紅軍的思念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注：本故事是一則真實的故事，由長生寶的大兒子大楊三根講訴，筆者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