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龍昌平
我們家共七兄妹,在老家長住的有五兄妹。1998年的大年三十,我回去團年,家中聚齊了六兄妹,都為84歲的老母和79歲高齡的陳老哥子敬酒祝福。兩位老人享受著天倫之樂,快樂非常。吃過團年飯,大家酒足飯飽,各自回自己的小家自由活動去了。我和愛人、孩子一起陪母親和陳老哥子看完春節(jié)聯歡晚會后已是大年初一凌晨,我攙扶著陳銀章老哥子,送回鎮(zhèn)政府專門為他租的房內,護理員羅成安出來迎接。
“兩位哥子請喝茶。”羅成安給我們各泡了一盅茶放到面前。
“謝謝!今晚我陪老哥子住。”我說。“年坎守過了,那我回家明天再來?”羅成安說。“要得,你慢走,明天見。”我說。
羅成安走后,我照每次回老家的規(guī)矩,摸出200元錢放到老哥子手里說:“這是我給你的零花錢,老哥子要好好保重身體哦。”
“謝謝幺弟。”老哥子握住我的雙手望著我,老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滾了下來。以往這種情景他雖然感動,但絕對不會流淚,上了70歲以后,他便開始流淚?;蛟S人老了就是這樣,我母親每次送我離家時都會淚流滿面地對我說:“兒啊,我已經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我懂陳老哥子此時嘴上雖然沒說,其實他的心里也是在說這句話。
“老哥子,自從去年你說出了真名后,我心中的疑惑始終不能消除,總想找機會問問你?”“問吧,幺弟你今天怎么這么客氣?”“好,那我就不客氣了!以前我們都只知道你是紅軍留下來的傷員,只曉得在貴州人們都叫你陳老幺,直到去年才第一次聽你說你的原名叫陳萬請。我始終不理解,你怎么會等到去年療養(yǎng)腿傷時才說出你的真名?為什么要把你的真實身份隱瞞這么多年?并且到現在還不想向世人公布呢?”
聽完我的話,沉默了好一會兒,陳老哥子才開口:“幺弟,白色恐怖時紅軍的身份都不敢暴露,只有極少數村民曉得我和孫名山是紅軍留下來的傷員,說出來就有生命危險。后來得到幺爸、幺嬸和外公、大舅的幫助,為了躲避清鄉(xiāng)隊的追查,我才隱瞞了真實身份,為此我還拜你大舅為干爹改了名。解放初期雖然紅軍身份不怕暴露了,但是當時在瀘定一直用陳銀章的名字已經習慣了,村民們也叫慣了,我覺得就沒有必要說出我的真名。”
“可是你的真名,能證明你是強渡大渡河的第17位勇士啊!”
“幺弟,‘勇士’是解放以后的說法,當時叫‘奮勇隊’,說真心話,我當時強烈要求參加‘奮勇隊’,一是想報答紅軍讓我脫離苦海的恩,同時也想立功受獎。我識字不多,過去很多年都不知道有17勇士的說法,后來還是有關書籍和電影是這樣描寫的。我想既然已塑造成勇士、英雄,我就更要隱瞞原名了。”
“為啥呢?”我問。“我留在瀘定后,幸虧得到幺爸、幺嬸和外公、大舅的相救,否則我早就沒命了。因此就成了大地主程官志——你外公的干孫子和程清文——你大舅的干兒子,又在有‘小土地出租’的家里生活過12年多,我是不可能同我的這些恩人們劃清界限。十一屆三中全會前,都以階級斗爭為綱,如果暴露了真實身份,別說人們會指責我辱沒英雄形象,就是我自己也覺得為了親情,確實喪失了階級立場。由于我和這些長輩們長期生活在一起,所以我很清楚外公、干爹的家業(yè)雖大,但都是靠行醫(yī)濟世、救人掙來的錢,和其他地主不一樣。他們有善心、愛心,對下人好,遇天災還會無償救濟災民,而且非常愛國。曾經還為抗戰(zhàn)積極捐資,是難得的大好人,但是這些事情不是所有人都明白的。年輕人更不會理解,他們都認為天下烏鴉一般黑,地主都不是好人。我在龍巴鋪工作隊時,在組織召開的貧協(xié)會上我和工作隊隊長,為劃分我家的階級成分爭得面紅耳赤,就是怕把我家劃為地主,幺爸、幺嬸就會成為階級敵人,挨批斗。事實上我們雖不是親兄弟,幺爸、幺嬸和我們兄妹都沒把我當外人待,我不可能瞞昧良心承認別人說的那樣——我是幺爸、幺嬸請的傭人。隨著年歲增大,近幾年我也想過是否把這些秘密帶進棺材的問題?去年摔斷右腿,想到我年歲已高,你千里迢迢回來看我一趟不容易,沒憋住就把我的真實姓名說出來了。”
“現在政策這么好,國泰民安,你還有啥子怕的嘛?”我說。 “幺弟啊,時世難料,我們這代人經歷的苦難太多,年歲大了再也受不起折騰。我是放牛娃出身,本來就是窮人,我們貴州說的‘干人’,這么多年當普通人,已經習慣了,突然要當英雄,我不適應。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我已進入老年,根本就不想再出風頭?,F在都快80歲的人了,更不愿意再出風頭。還是那句話,當初在親情和前途面前,我選擇了親情。現在我雖然沒有找到貴州的親人,但我在這里有這么多的親人,我覺得我的選擇沒有錯,今生在瀘定有這么多親人我已經知足了。幺弟,我已平淡慣了。求求你,請為我保密,就讓我好好地度過安閑的晚年吧。你不曉得,我最怕面對記者的提問了,那樣的場面我想都不敢想?。≌埓饝?,至少在我有生之年為我保密。”
我和陳老哥子默默地對望了片刻,看著他誠懇的目光,我只好向他點頭。 “拜托了,幺弟,我還有東西要留給你呢!”老哥子雙手拱抱胸前,我邊點頭邊握住他的雙手。
他沖進里屋,取出一個包得非常嚴實的紅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捧出一個銀元,遞給我說:“幺弟,我年歲已高,不知道那天就會到馬克思那里報道去了,今天我決定把這東西交給你保存。”“還是你保管吧!”我說。“幺弟,說真心話別人我信不過,我最喜歡你也最信任你,可是你離老家又遠,我怕一口氣上不來,東西就丟了,這是我留給你的紀念品。” 我立即伸雙手捧過東西并對陳老哥子說:“好,我一定好好保存,珍惜你留給我的寶貝。”陳老哥子接著對我說:“這是當年部隊決定把我留下來時,為了便于隱蔽,讓我把槍、刀等武器都上交了,臨別時熊尚林連長親手交給我三個銀元,當時我曉得部隊十分困難,就強行退了一個給連長,自己留下了兩個,困難時我用了一個,剩下的這一個我無論再困難也沒有用,對于我來講這是最珍貴的紀念品。”我捧著銀元的雙手顫抖起來,我懂得這些東西在陳老哥子心里的分量。
“看得出來你很想多了解我以往的情況,我們面談的機會有限,現在我就全告訴你,反正我在人世的時日不多了,你可以記下來。”陳老哥子說。
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多年想問但不便開口,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立即取紙筆記錄整理他的口述如下:我是貴州遵義茅草鋪人,真名叫陳萬清,雖有這個學名但平日里村民、父母都只叫我陳老幺。曾跟一位見我好學而同情我的窮先生學習認字,雖不算文盲,但也是個半文盲。7歲亡父,12歲亡母,有個哥哥人們都叫他陳老大,全名叫陳萬林。我9歲到地主家放羊后我們就很少見面了。參加紅軍前,給地主家放羊為生。1935年1月12日(因我的生日是1919年7月12日,參加紅軍那天恰好是12日,所以記得具體時間),那天我趕著地主家的一大群羊到紅軍駐地,把羊全部獻給了急需補給的紅軍。那年我還不滿16歲,沒和任何認識的人道別,就參加了紅軍。參加紅軍后,我是聶榮臻首長領導下的紅一團一營二連戰(zhàn)士,不久因熊尚林連長見我機靈又識得一些字,很喜歡我,于是我就成了他的通訊員。團長是楊得志,一營營長是孫繼先,一營二連連長是熊尚林。我1935年4月加入共青團。1935年5月24日的中午,我隨先遣隊,從擦羅出發(fā),晚22時夜襲安順場成功,消滅安順場守敵兩個連,奪得木船一只。1935年5月25日凌晨采取耍小孩子脾氣的方法,竭力爭取下參加安順場①強渡大渡河的‘奮勇隊’(即后來稱的17勇士)的第17個名額。1935年5月29日下午14時許,在向前線各排長傳達連長‘不惜一切代價務必在天黑前拿下石門坎’的命令后,在二排排長羅會明的陣地上因敵人炮火猛烈而參加戰(zhàn)斗,在此被手榴彈炸斷了右腿。 1935年5月29日17時許,攻克石門坎。1935年5月30日凌晨,我被送到龍巴鋪三圣宮廟內養(yǎng)傷。后來在瀘定的情況你都曉得就不再敘了。”
“你父母的名字叫什么?”我問。“舊社會,不像現在,幾歲的娃兒都曉得父母的名字,不瞞幺弟,我就是因為不清楚父母的名字,哥哥也下落不明,所以解放后我曾三次到貴州毛草埔,曾經還有一次有鄉(xiāng)政府的干部陪同我去尋親,都沒有找到貴州那邊的親人。”“哦,太遺憾了??磥砭褪俏医窈笥袡C會到貴州也無法幫你找到貴州那邊的親人了!”我說。 老哥子搖頭無語,眼淚滾落下來,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陳老哥子終于毫無保留地向我講述了他隱瞞了70多年的秘密,解開了我心中的疑惑,可見他是多么信任我,探訪陳哥子,了解到第17位強渡大渡河勇士的秘密或許是我這次回老家最大收獲。
【地名解釋】①安順場位于四川省西南部的大渡河中游南岸,距石棉縣城11公里。是太平天國著名的軍事將領石達開全軍覆滅的地方,也是中國工農紅軍強渡大渡河革命紀念地。1996年安順場先后被正式命名為四川省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和全國中小學生百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2004年5月,由江澤民親自題寫?zhàn)^名的中國工農紅軍強渡大渡河紀念館建成,該館坐落在安順場北,同紀念碑一起在規(guī)劃中的遺址公園內,館內保存有二百多件文物,實為珍貴。